7、卖房
凉意渐浓,已经过了交暖气费的时间,不见建荣来借暖气费,叶妮心里忐忑不已。建荣不会真的把房子卖了吧,叶妮只愿她和父亲凑的这20万能让建荣保住房子。
杳无消息,害怕真实的消息到来。
元旦期间,叶妮和苏航一起去长安暂住了两天,几番犹豫,叶妮还是在就要回北山的那天早晨,走进了建荣家。
叶妮是不愿走进这所房子的,当初这169平的房子入住时,叶妮和亲人们举家前来庆贺两个弟弟入住新房。但六、七年后,建荣的房子却蒙上了抹不去的灰败之气,满室的朱红实木地板上落着一层灰尘,擦干净,理不清,灰色的布艺沙发扶手上已经磨开了洞,用一块同样磨得没毛的毛巾遮掩着。建荣就整天整天蜷缩在满是尘埃的房子里,仿佛一心等着灰尘将他埋葬。建荣的妻子田芹愁眉苦脸,一边报怨着建荣的长醉不醒,又不许她出去打工,一边又全靠着建荣借来钱维持吃喝,以绝望的心情勉强应付着两个孩子上学。
在省会繁华地段的这座房子里,建荣与田芹束手无策地蜷缩着,两个孩子是他们与这个城市唯一的触须。那情形仿佛是沉疴不治,眼睁睁等死。
叶妮曾经劝着穷则变,变得通的话,心里只恨不得将建荣连同田芹痛骂一顿,现在船就要深了,你们两口子就没一个活人想着要奋力自救,就等着和两个孩子一起沉下去。
这次去了,再说什么呢,要怎么劝,才能让其夫妻振作,叶妮自是长久助力。
一敲门,开门的竟然是建荣,一脸的干笑:“姐姐,你今天怎么来了!这是这房子最后一天属于我了。”
叶妮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姐姐,房子卖了,三天前人家就将房款交过过了,过两天我们搬过去。那边租的房子小,这些东西都连同房子一起卖了。昨天,人家已经将洗衣机和电冰箱拉出去卖了,我从窗子前看见他们把电冰箱拉出了小区大门。”一杯烧开的清水里,建荣嘴唇干裂地说。田芹失魂落魄坐一边,捏着破沙发上零乱的线头。
“那余下的钱还够买一套小的吗?首付?”叶妮觉得现在不是玩味细节,为房子开追悼会的时候。
“还完了我所有的、一切的帐务,只剩下十一万多一点。”建荣使劲耸了耸肩膀说。
泪雾终于毫不客气地蒙敝了叶妮的双眼,心里只是分明恨着:弟弟弟媳这些年里是守着吃空了,嚼碎了这房子四壁的每一块转。
“姐姐,你不要担心,我们在那边已经租好房子了,离这儿也近。孩子们上学不会受影响。”田芹打起精神来,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叶妮,虚弱地说。
叶妮环顾那四壁半空的房子,更添了破败之气,朱红的实木地板扎心地油光明亮,它是那样恬不知耻地证明着曾经的富足与欢乐。
苏航打电话说都几点了,还不回来,火车赶不上了。
匆匆告别,穿行在雾蔼重重的公园里,叶妮竟然迷了路。每一步都觉得是踩在虚飘中,明知那房子是在百万以上,明知自己无力,叶妮还是心里倔强地想着:立刻买下这座房子,阻止陌生人搬进来,告诉父亲,这所房子依旧是安稳的。
苏航毫不客气地责备着叶妮不经心,误了火车怎么办。叶妮脸面麻木,神情痴呆,满腹只有伤痛,木偶人一样终于在苏航的埋怨声中坐到了火车上,望着离别的长安城,眼泪像失散的珠子一样滚落。
房子没了,小侄女才刚上小学。
苏航见叶妮落泪,立刻气急败坏的样子,气愤地一跺脚,离开了叶妮身边的座位。
那一年,叶妮的父亲也是这般上幼儿园的年龄,随着祖母去了一趟老外祖母家,几天后祖母颠着小脚牵着幼子归来,却怎么也打不开自己的家门。再仔细一看,才看见窑洞里,自家炕上堆了满满一炕麦捆。祖母惶惑不已,大声叫起来,是谁把她的窑锁了!
这时才有邻居出门来,说是五爷爷赌输了钱,将祖母的房子以两块银元卖给了重孙辈的池。池的妈妈立刻从上院里赶下来,说,二奶奶你不要哭,我给你开门,我就说池那死小子不能买嘛。这才把麦捆全搬出去,打扫开了住进去。
这个故事由母亲张秀英给他们讲了好多次,正式或非正式地讲,每次母亲讲的最后一句总是:“那时你爸就是个三四岁,你爷爷不成气,走了两年三年就不着家了。后来是你奶奶一两棉花一两棉花纺线织布,靠卖布把那两块银元还给人家,才把这窑赎回来。”
叶妮总是将此当作一个遥远的故事来听,直到那一年,叶妮大二的一个暑假里,雨天愈发显得昼长,一家人闲坐着,母亲于无意中又讲起了这个故事,这一次是母亲讲得详细,还是叶妮听得仔细,终于将这久远的故事听成了一个人证、物证俱全的旧年事件:买窑洞的人,族中的老侄儿池,竟然就是叶妮发小李文革的爷爷。
叶妮想象着三、四岁的父亲看着祖母在门外哭叫时的无助,想象着小脚的祖母如何在那条陡峭的石茬路提上去棉花,背下来老粗布。当时父亲是跟在祖母身后吗?夜夜纺织挣微薄的一点点钱,再换成银元还这莫须有的账。叶妮涕泪双流,唏嘘不已。
“姐姐就会个哭,哭什么哩!我奶奶就怂的,一把火把那麦捆全烧了,看哪个驴下的再敢来占这窑!”小妮果断地说。
“那不把咱的窑也烧了吗?好我的三阎王哩。”母亲说。
亚妮见姐姐落泪,也神情戚然,一时声音也哑了,只是低咳了一声。
“不会拉出来放在硷畔上烧,火点的旺旺的。”小妮叫。
“我也觉得奶奶太弱气了,砸开门住着,给他出的什么钱,还一两棉花一两棉花的纺!房子又不是我爷爷卖的,天下哪有小叔子赌输了卖嫂子房的理。就不给他,看谁敢来要,再不行就打官司。”叶妮拭着眼泪说。
“好娃娃哩,咱的光景那会儿没过到那儿,能不弱气吗?”
叶妮一愣,双眼含泪道:“妈,你这话说得明白!”
叶妮抹尽泪水,起身就往外走。
“姐你哪里去?”亚妮叫。
“我找池那老侄儿要那两块银元去!”
母女们这才笑起来,那个买房子的老侄儿已经过80岁了。父亲从炕上坐起来说:“你这人可是,尽扯这些陈朝古年的事。”
建勋从外面冲进来说:“谁训姐姐了?姐姐哭哩。”
“本族列强。”小妮快言道。
“本族列强是什么?是谁?”
“没文化,真可怕!”小妮头一扬跳下炕。
车窗外的天隙线在抖动,灰蒙蒙的天空低低笼盖着原野。终于出现了高高低低的山,天空像是被撑得高一些了。陕北高原到了。
建荣卖掉房子的事迟早会举家知道,叶妮的心如同沉入海底。
建荣能否居无定所而奋起,从此戒酒清醒过日子,若能如此,房子失去了也不足憾。
叶妮夫妻同行不愉快,彼此深憎深恶,又是数日同食而无一言。
叶妮店里开始忙活,正好闲闲晾着苏航,管够了他这副处级公子哥多年来的傲气,好冷战的瘾。叶妮那一分忙碌的劲头,摆明了是把他挡一握风,开窗任来去。
当一个人不再对你有情时,放任自流就已经是最大的善良。
进入12月份,北山市各旗袍协会的女士们陆续前来订做旗袍,这是一群有闲有钱专职推动服装事业的女士,还有的要求叶妮专门独款设计,叶妮也很乐意,这正好激发叶妮度人裁衣,按照叶妮的审美来塑造形象的一缕情怀,从选料到款式,叶妮三言两语以一种文学的描述让顾客完全同意了她的方案。
叶妮裁衣不停,小燕在一边将茶温温地备着。她听见表姐的嗓子已经哑了。旗袍都是在元旦、春节期间走秀用,腊梅、秋香、雪莲喜滋滋地忙开了,有时夜里也不回家。工资是底薪和计件费,这一个多月忙下来,家里老老少少可以过一个宽绰的年了。
叶妮倒是几次去缝衣间劝着慢点做,一者保证机工如常精细,机工精细是我们的品牌,迟几天交货没关系。
小燕就有一次见旗袍分明已经做好了,挂在后室,叶妮姐姐却陪笑对那位来取衣服的女士说,旗袍明天上午就可以来取了,是她让缝衣工慢做,快了难免归拔不到位,针迹不直,怕失了效果。
来人高高兴兴地走了,反复约定明天上午一定要取到。
小燕未等得客人走远,就叫大姐,叶妮赶紧使了一个按压的手势。小叶还是忍不住,凑到跟前低声说:“大姐你为什么要捣鬼,你不是说人要诚实。”
叶妮也故意小声说:“只许看,不许说,你自己动脑筯去想。”小燕想了足足一个下午,方才说:“大姐,你就是故意哄得
让人家心里越想买了。”
“小燕就是聪明,要保密。”
一个小周期忙罢,一抬头已经快是春节了。腊梅、秋香、雪莲、小燕他们得了奖金,恨不得让北山市天天旗袍秀。叶妮却感慨当投身于一件事,往往就是生命的一种最大荒废,完全忘却了自己的存在,倒不如二弟建荣,醉酒的间陷里睁眼看大明宫遗址公园上空的星星,惦量社会怎么变成了这样,人际关系怎么变成了这样,顺带省察自己的存在。
唯一的真实的存在感是叶妮支付宝和微信里钱包里增加了数字,这数字足以安慰当初听到建荣卖掉房子时那一种痛失的心情。这一数字也让叶妮忘记了让苏航冷战到饱的决心,提菜买肉回家,轻身妙曼、手足起舞在厨房里忙开了。
(3320字,精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