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庭园悲歌
春节,对于李家的三个女儿来说尤其成为一种惦记。
北山风俗,已出嫁的女儿不在娘家过年,况且三姐妹各有各的情况,没有谁能举家回去陪父母。大哥陈建业素与父亲少往来,即便养父母已归入土多年,但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带妻儿到长平川过个年。李建荣这几年里举债周围的朋友、亲戚,就躲着不再回去,只在借钱时才回长平川。建勋已经明言宣布,建荣回他就不回,反正他是绝对不愿意看到建荣,并且要求父母做好协调工作。看见建荣那个嘴脸他觉得恶心哩,建勋几次在众人面前这样宣言。
于是,这几年里就只有建勋一家回去陪父母过年。开始的时候尚且有正月里三姐妹回去与建勋一家闲谈相聚,尽管有所缺憾,但还是很像是个节气的样子。
进入腊月,亚妮和辛平安先回了一趟长平川,帮助父母大清扫,做好了年节食品。有时,叶妮也同行,但今年叶妮活儿忙,打算迟些时间再回,或者等正月里和姐妹们一起回,便预备了吃食礼品托亚妮两口子带回。
镇长李小妮一直忙于迎来送往各种政务,其中一项政务已经由市电视台报道:何庄坪镇李小妮镇长积极联络爱心企业为韩家沟村30多位60岁以上的老人每人送新年问候,“千叶罗裳”店爱心捐助,专门为老人们赶制了30套新衣,让他们喜气洋洋过个新年。叶妮捐赠的新衣全部采用福字图案仿真丝料子,酒红的、紫红的立领唐装,屏幕上的老人们的确是喜气洋洋。
小妮直到腊月28晚上方才回去住了一夜。次晨吃罢午饭正在洗碗,突然建勋掀帘进门来,手里提着一箱牛奶,一盒早餐饼,一个透明塑料洗漱袋,进门来顺手将行李放在茶几上,很不耐烦似的回答母亲:“不吃,路上吃过了。”
小妮见建勋如此行李简淡回来陪母亲过年,心中已是纳罕,并未开言,只是赶紧净手,倒了一杯茶于几前。建勋简淡回答:“我有杯子哩。”说着从洗漱袋里拿出杯子,自己加水。
小妮出外倒洗碗水,见大门口的公路边停着建勋那辆又黑又胖的霸道车。还好,刚好昨天家门口有车,小妮的红色奔驰就停在邻居家门口。瞧刚才建勋的架式,一进门就控制了某种气氛,竟是父母相见不敢言。小妮想着立刻就走,但又碍于先前与建勋的隔阂,立刻走更让父母担心,决定迟一会儿再走为妥。
再次进门,没话找话问道:“白清莲和家豪没回来?”
“忙着哩,正月初二就上补习班。”建勋依旧是简淡的回答。母亲赶紧皱着眉头补话道:“不回来了不回来,娃娃学习要紧。”她一边说一边干脆地挥着手,仿佛是要将万千烦恼一起挥掉。这样的干脆是手势在她是很难得的。
建勋低头玩手机,眼皮也不抬,就说了一句:“今年都送些什么东西?”父亲连忙殷勤地说:“你三姐昨天都准备好了,每家一份,都在闲窑里放着哩。”说着就要去取的样子。
每年春节期间送族里长辈,亲戚的礼品,原先说定是由五姐妹每年轮流承担,然后由建荣、建勋二人出面送出。才一轮不到,建荣就从建勋公司开除,穷得无颜还家,哪里还管送礼之事。建勋见建荣退出,又见在建荣被开除出公司后,父母和姐姐们明里暗里支持着建荣,要不然他算得见建荣酒醉在家里,一年内就得被迫卖房子,没想到这房子竟然在六、七年内还未易主。因此也大方退出,只剩下了勉强出面送礼。叶妮体谅亚妮两口子挣钱不易,两个孩子上学都得花钱,每逢亚妮备礼便早早备下,免得亚妮为难。
腊月二十九下午,叶妮正要关了店门回家,完成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经营。突然接到了小妮的电话,开口问她在哪里,要立刻找个地方见。叶妮心里只想着明天就过年了,妹妹还有什么事不能等到过了年再说。
疑惑着,小妮已经进了店门,怒气冲冲的,把包掼下。叶妮心中万千的疑惑,只有小心泡茶,等着她一连串机关枪似的发射。
没发射,一杯茶的热气浮到她的脸上,她突然放下茶杯,伏身哭了,是出了声的哭嚎。
血缘之亲,叶妮未知何事,先跟着无端的流泪了:“怎了,你说呀!”
“姐,如果有人侮辱侵犯咱爸,你怎么办?”
“谁敢侮辱咱爸,爸那么老了,又不碍着谁什么。”
“你就说,你会怎么办!”
“我早就明确警告过苏某人:不要伤害别人的父母和孩子,不要动别人的自尊,这是底限。”
“你们都文雅,叫我说,辱父之仇,当杀!杀了他才解恨!”说着又咬牙又流泪。
“小妮,到底怎么了,是谁伤害了咱爸?你说呀!”
“李建勋!”
“建勋怎么了,他不是回去陪爸过年了么。”
“你等我喘口气,我还是从头给你说吧,不说真的会憋死我。”
叶妮把妹妹按到椅子上,小妮不住气地说起来。
“昨天我回了咱爸家,一年到头的不在家里住一晚,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本打算今天吃了午饭就走,正在洗碗,见建勋回来了,就想着再呆一会儿。
建勋一进门氛就不大对,饭也不吃,只顾看手机。咱爸说起要送咱户家、亲戚家的礼,念叨着大爸家、二爸家、四爸家他们姊妹们先前已送来的礼。建勋听到四爸家送来的礼,冲口就来了一句:‘四爸家我不去,四爸可不算人哩,那一种子里都没一个人能打交道。’咱爸僵在那里,一句话也没了,妈更是怕得气也不敢出了。爸就把建勋怕成这样,我心里很难过,赶紧承接敷衍着:‘那四爸家我去送。’
‘你四爸家谁把你怎么了?你就这样?’妈有心责备,又不敢责备,不过总算咕哝着问了一句。
‘我不想说,首先我四爸就老杆不正,我下辈子都不和他来往了。’建勋激动地站起来。
“好了,趁早送去吧。”爸说着生气地瞅了妈一眼。
建勋重新坐下来,一拍大腿:‘我就实在搞不明白了,咱家里为什么处处把我当贼一样防着,什么事都怕我知道?’
‘你这娃,你说的这么话,谁防着你呢?有什么事防着你呢?’父亲接话。
‘你给那个醉鬼贷了20万的事为什么不让我知道,还特别叮咛说这事别告诉建勋!’
小妮抹了一下眼,问道:‘建荣贷了20万,什么时候?我从未听说这事,姐你知道不?’
“我隐约听说过这事,好像是夏天的事。”叶妮淡淡道。
“别装了!”建勋头也不抬,冷冷地给了一句。
爸声音软软的咯囔着:“不知道是谁说,谁给你说贷款的事别告诉你?”
“清水。”
“清水瞎咯囔哩。”
“你这么交待,清水才会这么说。”
“清水瞎说哩,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爸急得干咽,耐心解释说:“春上,建荣说房子不卖不行了,当时卖房价太低,想办法贷上20万且支应着,待缓上几个月房价高一点了再卖。我和你妈一商量,咱给他贷上,人家贷款是为保房子,咱贷款是为卖房子。清水给看的贷了十五万,我和你几个叔叔凑了五万。”
“那现在他把房子卖了,那20万和利息都还给你了吗?”
“还了,都给了我。”
“打款的凭据呢?拿出凭据来我才信。”
“没凭据,他人回来还的,还欠人家的,一并回来还的。”
“你老牙老口说的这话叫谁信呢,背上现金回来还款!”
“他确实是拿回来还的。”
“谁能作证?”
“我就能作证!”
“你给你作证。你笑死人了!”
“我也能作证。我的嫩人!”妈怕得双手交握在围裙前打颤颤。
他就像看见一只碍事的狗一样扫了妈一眼。
‘我给你说,有给他20万,就有我的20万。凭什么!躺下喝了几年酒还给发补贴哩。’
‘我哪里来的20万么,我的收入你看见哩,我有20万还用跟清水那儿贷15万哩!’
“你给他5万,就有我的两个2万5。”
“给你说了,都还回来了。房子已经卖了,这下心尽了。”
“那你给清水说贷款20万的事别告诉李建勋没有?”
“我没有。”
“你没有!那是清水瞎说你了。”
“你就听清水瞎说,你就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你敢发誓?”
“我发什么誓?”
“你发誓你没给李清水说贷款的事别叫李建勋知道,你发誓李建荣把那20万都还回来了。”
“我发!如果我给清水说了那话,如果建荣那20万没还回来,我不得好死!我不是我妈养的!这下行了吧。”
叶妮愤然从沙发上站起来,颤抖着,将半杯茶重重地扔在裁案上,杯了打了个滚,茶全倾。叶妮一时眼里全是泪。
“咱爸双眼瞪着,眼看着建荣,建荣满头上是豆大的汗水,也好像流了泪,说:‘你死了,有你的有好女子、亲儿抬埋哩,我就不管了。我回来也不回来。’
姐,我恨得打颤,只想哭,又不敢哭,就靠在桌子边上眼睁睁看着爸发誓。
爸去拿起一块毛巾,还在水笼头上拧了拧,上去给建勋擦汗,建勋一把推开爸的手说:‘我就讨厌你们这样!’
父亲也红了脸,重重地说:‘我就要给你擦!’
‘我就见不得你们这一套,假装的,假模假样的!’建荣一把将毛巾从自己头上扯下来,掼在桌子上。
全场人都愣着,建荣满头大汗,又拿起自己的洗漱袋掼在地下,毛巾,牙刷撒了一地,剃须刀摔断了。他又上去踩了一脚,掀起门帘一甩出门去:“我走,我回长安去。”
爸和妈都急忙挽留。我也走出门去,我尽量冷静着说:‘建荣,你过了年再走,这都腊月29了,走了人家不笑话。’
‘我不怕人家笑话。我最讨厌你们这种好面子!’
‘你有事也不急于这一天,哪怕你明天再走。’我说。
‘我非走不可!’他恶狠狠地,头也不回。
我当时也急了,拉住了他的小包带子。姐,我并不是凡事都急躁的人。我很冷静地说:‘建荣,你是我弟弟,我才留你,你考虑一下是不是过了年再走。如果是我的麻磊将来这么做,我绝不挽留!’
他连头都没回一下,一把从我手里扯过提包,气昂昂地走了,只听见车子发动的声音,妈跟出去站在大门口。
我就站在院子,我没去大门口。
妈软沓沓的返回来,一进门,也不看咱爸容颜怎样,劈头就给了我一句:‘谁让你呆在这门上不走哩,叫你走叫你走,你就是不走!你不看这难场满能行哩!’妈为什么这么待我,我是外人,我是多余的?妈这么糟贱我!我心里恨得要死,但爸成了那样,我能说什么,赶紧倒了一杯水给爸,先让他把降压药吃了。
我把地上的东西都扫了,倒进垃圾桶,又提了垃圾桶去倒在垃圾台上。
我回来,见爸已经上炕睡了。
妈说:‘你走吧,天下没人陪着过年的人一茬哩,你好好回去跟你们公公婆婆过年去。’姐,这一路上,眼泪汪的我开不了车,看不见路。姐,我浑身都在流泪,泪水从喉咙里流到了大肠里。”
叶妮涕泪双下,唏嘘有声,哭得比小妮还伤心。
电话响了,叶妮接起就说:“我和小妮在做头发呢,下午不回来吃饭了。”神色如常,冷静客观。
姐妹俩沉默着,只是叹气。电话又响了,是亚妮低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姐姐你在哪里?”
亚妮更加软弱无力地说:“姐姐,建荣刚从我这里走了,说不定会到你那儿来,小妮给你打电话了没?”
叶妮回答:“小妮没打电话。快过年了,大概她忙,过了年咱们再聚。”
挂断电话,小妮叫道:“他倒有脸了恶人先告状。我看他来这里说什么?”
“估计他不会来这里,来了我也不见,说忙。小妮,这事在哪里你都不要再说了!你二姐那里,我找机会沟通一下。我量他的无耻也没到了要说出他如何逼迫爸的境地,他在你二姐那里肯定说自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要给建勋一种印象:这事你对谁、包括我都没提过。”
“为什么?他做下了,咱还不能说了!”
“你记得妈当时说的话不,许多时候你要听从妈的智慧,话虽急了些,理却对,家丑不可外扬,你就装没看见。”
“我不!我就要睁大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看他如何逼迫、辱没咱爸,我就要看看这个混帐要混帐到什么地步!
假装没看见!我看见了,看得真真的!姐,我现在都不敢让自己闲下来,一闲下来,满脑子里都是那小子逼迫咱爸的场面。”
“我知道,我也忘不了!如果是别人,哪怕是哪个堂弟这样对待父亲,我也绝对要当面和他理论,但他是咱爸的亲儿子。”
“亲儿子,亲儿子就这样对待咱爸,还有没有一点王法了!”
“建勋也快四十了,确实是不像话,建勋是在社会这个大环境里长大的,不是只在咱家那个小院子里。”
“世道坏了,竟然坏在咱家,小妮,我真恨不得能代替你去目睹这个难场!”
“姐,世道全坏了,我能理解;坏到咱家里,坏到自己爸爸眼前,我接受不了!”
“建勋早就变了,只是没有想到他变得这么彻底,敢于这么无底限地露骨。”
“辱父之恨你就这么装作没看见!你还是我姐姐吗!”
“我和你一样不能忍受别人欺负咱爸,可你想想,你是要剜了爸的手足去补爸的心嘛!你若真有孝心,永远不要在父母面前再提起建勋如何如何,现在,你好好的回家去,过了年,咱和你二姐一起回爸家,就当这事没发生。”
“就当啥事都没发生?这事就只能按你说的来?”
“我也不想按我说的来,但还有更好的法子嘛!”
“姐姐,今年年夜饭咱家里只有爸妈两个。”小妮突然抓住叶妮的手臂使劲摇晃着。
“我知道,不要告诉别人!”叶妮拍着她的背,安慰着。
“姐,他说,爸给他擦汗是假装的,还把夺过来毛巾扔了。”
“别说了,小妮,忘掉它,别把自己的伤口撕裂给别人看。”
身边的道德伦理毁坏了,尤其的触目惊心。有的人,从纯净的婴儿时期很快就回复只知争夺食色的动物时期。除了饱暖,衣服在他身上实在是多余,很应该再被一身毛发才合适。
富贵温柔千里难寻,贫穷粗暴俯拾即是。这是叶妮总也不愿意承认的真实,这是叶妮一直以来想着以丝绸遮掩,长衣垂饰的一种真实。
长平川镇上,千家灯火,炮声连天,行人的脚步里都透着急切和喜悦。分分钟钟难以捱过的年,总还会是过得去的,时间不会停留在大年夜的那一刻不动。
这个春节,李青川的这个家像突然遭受了一场时疫,一场暗处的洪流,在一声轰响之后保持了寂灭一般的安静,大家在各自的角落里暗泣,舔食伤口。春节静得没有一声人语。
直到正月初二,叶妮亚妮同携夫与子女前往父母家,聚了一天,在长平川的小饭馆里吃了点饭。内中只有苏航久未访长平川,这次大驾光临依旧自我感觉良好地说笑闲聊,与辛平安打趣。辛平安便知这位连襟对岳家事是一无所知,这个粉刷匠突然也觉出了这位当官连襟的可怜,大妻姐把他当个傻蛋,亚妮是有什么难处、什么欢喜都第一个告诉他。
李青川的小儿子腊月二十九离开长平川,丢下父母独自过年的事还是有影有形的传开了,尤其是家族内部,有来问建勋是怎么走了,省城里有什么急事哩。老两口只有圆着谎:没事,回来看看就打发让走了,丢下媳妇孙子陪两个老的过年也不行,他们小家团圆要紧,他们老了,人多了还嫌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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