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家时
老猫
上篇春
1、迁坟
十一月杪,北方的晴好天气里依旧有着几分温暖。下午三点,北山市火车站上车的旅客还是挤挤挨挨。这是一趟由省城开往北方的慢火车,运费便宜,因此成了南北沿线普通百姓短途出行的首选。上车坐定,很快便以熟悉的方言的交谈起来,或者凭口音便略知对方是邻近哪个县的人,自在得就像是坐在了村头的大树下。
在末节火车箱里并排对坐着一对姐妹,打眼看去相貌、体态十分相似。她们很快将几个手提袋放好,简短的对话之后就一直沉默。姐姐四十岁出头,微黄的皮肤细腻滋润,她久久望着车窗外,神情静默。妹妹白净枯瘦,嘴唇干裂,偶尔望一眼姐姐,木呆地坐着。
她们要去的是百多公里外的长平川镇。半个多小时后,火车到达瓦窑堡站,这个站点下车的人太多,几节车厢里基本空了。姐妹俩的神情明显松动些,姐姐李叶妮说:“我带了一块红绸,给咱奶奶铺上。我要下去给奶奶拾骨头。别人的骨头我怕,奶奶的我不怕。”说着,脸上立刻泪水奔流。
妹妹李亚妮就像一条干枯的鱼给这泪水冲得重新打起精神来,半天才清了清嗓子,低低地说:“拾骨头,只有儿子才能拾,咱们不能。前两天爸打电话说,这回是一老家子一起迁坟,咱老爷爷和六个爷爷都已经请人抬埋进去了,弄妥当了,明天去坟地不过是攒攒土,烧个纸火。”
“爸爸都那么老了,下去拾骨头!?”
“咱爸和我妈下去拾的。”妹妹简短地说。
“那,红绸也放不进去了!”
“坟,已经合上了。”
“快三十年了,现在一闭眼,奶奶还是那么真真地在眼前!还在院子里走!”姐姐又是泪水长流。
“我也记得!”妹妹也红了眼圈。
火车还在轻悠悠地穿行,如在梦里。
“小妮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直能熬多大的个官,就在这一两天上!”妹妹低声喃喃。
“她原先是打算回来的,说上面突然来了个人,有事。”
“她不回来她不会早说,还害得谁也回不来!姐姐,你给咱大哥说了没?”
“说了,打电话说了,估计是大嫂在,大哥说了一大圈子套话,也没说出个定话来。我又去他办公室里当面说了一回,又听他弯弯绕绕了一回。”
“咱大哥,就是个绕弯弯,就是个嘴上软和不得罪人,他就是偷偷跑回来看看咱爸又怎么了,大嫂哪里就知道了?”
“爸也给他打电话了,他给爸说大嫂病了,这两天要到省城去复查。他说可能的话尽量回来。”
“但愿这回真是尽量回来。人家大伯、二伯家的姊妹们都说回来,咱们家的人,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那两个小的更不用提了!”妹妹说罢,长吁了一口气,闭口不再言。
大哥如果回来,那才叫意外。李叶妮几天前专程去哥哥办公室说道李家迁坟之事。哥哥那神情模样,即便是对自己的亲妹妹说话,那声音里还是一股子柔媚无骨,那声音里都像是要开出花来,甜蜜、鲜艳的碎花,同胞骨肉,却是单为这一种讨好的音色就叫叶妮无端生出厌恶。这个人心灵里的硬气幼小时已经被无情的养父母完全阉割了。叶妮一边嫌恶自己的亲兄长,一边为他开脱。
即使是谈论沉重的问题,大哥陈建业的声音里总也是轻柔沙甜,他的声音与表情时刻只想着讨好人。成年后能在一个极小的角落里,一张办公桌前得一分小安宁,对他孱弱的心灵来说已经是足够沾沾自喜。他尽量让自己显得明媚可爱,也许为的是忘记明媚背后更重的阴影在紧紧跟随着他。
父亲当初真不该将自己的大儿子送人,父亲明知道舅母那般强悍。
车窗外熟悉的景致呈现眼前,姐妹俩都不说话了,这是她们的故土,山峁的每一个起伏、小河的每一段蜿蜒都是别样的亲切,有她们儿时的足迹,有她们饮猫涤衣,掐花拔草的记忆。
出了小站,只见一道残阳铺于马路中央,如一只泣血的眼,每一道光线里都是焦灼的期冀与留恋。父亲正站在院门口,一看见她们,连忙招呼她们先去饭店,正好刚开饭,众人都已经到齐了。
族中合迁坟地,如同办喜事。姐妹俩一进饭店的大厅,眼光一扫就看见了他们预期中差不多所有的人,叔伯婶婶、诸位堂兄弟、嫂子弟妹,姐夫姐妹,侄儿侄女,热热闹闹近百人。姐妹俩连忙上前问好,也有那实诚的婶婶问:“就回来你们姊妹俩?”
妹妹尴尬不言,姐姐淡淡一笑:“暂时先回来我们俩。”
姐妹俩笑着让菜,给伯父、伯母们盛饭,言语亲切,举止温和。众人闲谈,说叶妮这么多年一点也没变,看着好像比亚妮小。父母也因为两个女儿的到来,脸色温暖舒散开来。叶妮、亚妮也为及时赶上开饭,让父母安心而安慰。在活人面前的应对永远有着这般当下的紧要。
晚饭后回至家中,叶妮、亚妮为避免一些不愿谈起的话题,打开带回来的东西,有牛肉、水果,糕点,各类的衣裳,亚妮忙忙地帮着试穿,归类收拾,笑呵呵地说:“吃的都是我姐姐出的钱,我去买的。”
母亲说:“你们就都会个使唤你姐姐!”
父亲李青川笑着,将一件灰色暗格羽绒服一穿,大小宽窄正好。亚妮说这件衣服爸一穿就显得爸年轻了好几岁,明儿就穿这件。
叶妮说,今天穿的皮衣就好着呢,以后再慢慢换,明天一换,叫人看着像是故意夸呢。
父亲依言。
亚妮一边帮忙收好了羽绒服,一边说:“我姐姐拿回来,你们就替换着穿,别枉费我姐姐的辛苦!看这一柜子,别总藏着,给谁藏哩!我们都有哩。”
“这个亚妮,就爱当家,这衣裳就像是你买的一样。”母亲说。
“亚妮就这点好!”叶妮说。
“我哪点也好着哩,除了学习不好,本事不好,光景不好!”
父母都由衷地笑了,中年姐妹和睦,在眼下这个家庭里显得至为珍贵。姐妹间一句老话儿、一片不隔的情意比一段河流山川更能将人真切地带回纯真无忧的童年。
叶妮心里一松,就又问起了奶奶迁坟的事,谈起了奶奶生前的许多事。母亲张秀英深知叶妮与祖母的感情,一一描述起了种种情景。张秀英人实在,言语也显笨拙,但为人真诚、心性善良,很好地弥补了她的笨拙,况且婚丧嫁娶从来便是乡村女人一生所关注的重大历史事件,张秀英说起这一系列亲历事件来也是流畅自然,生动形象。说她如何同着老伴下到旧墓中,看到婆母只剩下一副黑乎乎的油骨架,她不由当场大哭一场,想起婆母活着时如何把娃娃们背出背进,帮着她把几个娃娃拉扯大,如今竟如何成了这幅模样,你看这人活得有意思么!
“骨头是黑色的?”叶妮只从书里知道白骨累累,并不知道白骨之前是油骨。在叶妮看来,白骨犹可寄精魂,油骨,那黑乎乎的油骨,还未脱尽俗气,透着物质的沉重,于是由刚才的极度念想,落入一种莫名悲哀中,半天没有说话。
直到夜深就寑时,也没见其他四个姊妹回来,叶妮手机上有两个来电未接:一个是大哥陈建业,一个是三妹李小妮。叶妮也没有回复。父亲接到了两个来电:二弟李建荣,三弟李建勋。父亲也都是很简短地挂了电话:“噢,知道了,你大姐和二姐回来了。”
夜里姐妹同寑,叶妮说:“明天不要在爸妈跟前说任何不愉快的话,他们想说也别说。”
“我不说,说了有什么用哩。爸妈也不会说,他们又没老憨。”
李家老爷坟冢脚下是六座坟,六个儿子又各有几个儿子,李叶妮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后代们都在各自长辈的幕前忙着擦试碑石、添土,亲疏立分。叶妮在祖母墓前看到兄弟姐妹们的名字同刻于青石碑上,禁不住长泪偷洒,众人面前哭不得,尤其在这只有她们姐妹俩的孤单之境下。
墓碑擦试好,众人退后,坟前的纸火点起来了,纸车纸马纸院子纸佣人烧起来了,好旺的火,好浓的烟,李家先人喜迁阴居,从此富贵安宁,保佑后人们也富贵平安!
午饭后,众亲戚族人一一散去,开车走的,坐火车走的,亚妮在北山市小超市里打工,乘表兄的车先回北山市,叶妮说留下住两天。
别的能不说的且不说,母亲没说话先流下一串泪来:“建荣又借了姨家表妹夫两万块,这叫我怎能还得上嘛,这日子何时是个了!”
叶妮连忙说着:“不怕不怕,不怕的,两个侄子的书总是要读下去的,你放心。”
父亲说:“你给叶妮说这些干什么哩!你瞎着急什么!”随着父亲年老,再大的事落到父亲这里,也只是地震后的余震了。年华是如何改变了当年有责任必担,行动必果的父亲。叶妮想,人活到老年真好啊,可以把一切十万火急的事都当作余烬来远观,再不责备自己的无奈。
无奈是需要接受责备的吗?
虽然,无奈往往是一种遁词。
张秀英将心中堆积的两万块债务说出来,觉得宽松了些,晚饭后又和女儿去了菜园里。尽管菜园还是一片荒凉,但女儿回来是一定要走一趟菜园的,张秀英也很乐意和女儿在菜园里交谈,在这片菜园里,她觉得女儿离她更近了。况且在张秀英眼里,土地就如同一个孩子睡着了,一转眼就会醒来玩耍蹦跳,她早就想好了种植计划。
又是落日融金时分。
金光万缕铺于官道,燕子们在村庄半空中吵成一团急促的雨,黑色的雨点儿密密相挨凝结高压线上,几行电线刹时毛毛躁躁,不胜沉重。
叶妮一时惊惶那电线上的燕子还像儿时那样密如千千结。燕子还在,还是它们一直不曾离开过!
菜园里一片荒疏,枯草伏地,抽空了穗子的玉米花包在风中发出哗啦哗啦的空响。
母亲念叨着,现在的人可懒哩,这么好的地,有的就几年里都长草着哩。没人种么,年轻人少了,在家里的,也懒得不种。一到菜园里,张秀英就会变得自信坦然,人也灵活了许多,先前在窑洞里的愁苦暂时忘记了。
这一片菜园,也是叶妮对于故乡最美好的记忆。菜园边上是一条人工渠,清亮的渠水浇灌着大片菜园。因了这一条清水渠,长平川的蔬菜多到叫人嫌,几乎每到下午正当孩子们玩耍到兴头时,就有个瘦长的白胡子生产小队长就在国道上边走边喊:“一队的分豆角儿喽-,还有韭菜、茄子、西葫芦,拿上个大些的家什——”
在山梁纵横的陕北高原地,这里是难得的一处开阔地。在大规模的城市化进程到来之前,镇上因考取功名或当兵、经商离开故土的人总是很少。大都数的人一生都这一片土地上春种秋收冬藏、过着耕种持家的朴素生活。
长平川,曾经是多么美啊。尤其对于在长平川里出生、长大的游子来说。
(3808字,待续)
附:
《旧家时》目录
1、迁坟
2、借我20万
3、寒夜邮车
4、藏奸
5、怎一个穷字了得
6、富足有余
7、卖房
8、责父
9、分道扬镳
10、登门辩论
11、凤凰翅
12、孱弱的殉道者
13、朱县长来了
14、黄鹂鸟
15、逝去的童年
16、赎救
17、生日
18、招辱
19、姐妹夜谈
20、劲舞
21、清莲凋零
22、告别
23、香消玉殒
24、祭红
25、拆迁
26、遇见
27、野天鹅
2019-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