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能治愈一切创伤——这句话并非适用于所有人。曾被揭开的痛,即使愈合了,伤痕却永远停留在那里。只是有人选择遗忘,有人却时常缅怀。
Demon毋庸置疑就属于后者。
Tony一面思索着,一面走在前往酒店的路上。过去这两年,Demon从未踏进工作室半步,他把自己完全封闭在了狭窄的世界里。不行,他不能再这样看着他荒废了自己。今天,工作室来了两位特别的客人。Tony心里隐隐觉得,这会是一个让他重振的机会。
房门打开了,迎接他的是一片幽冥般的灰暗,阴沉沉的。一阵无名之火涌了上来,Tony二话不说走到窗前。
窗帘被猛地拉开,五月里绚烂的阳光一下子涌入屋内。随着房间里的一切一览无余地呈现,他忧虑地瞅了一眼四周:到处都落满了烟灰。一箱箱的酒瓶堆在角落里。
Demon已坐回到吧台前的高脚凳上,一只手肘支在桌上。在他面前,放着一个烟盒,两瓶酒和几只酒杯。一截截冷烟蒂挤在透明的烟灰缸里。
Tony走上前,在他身旁坐下。而仿佛当他是真空似的,Demon一言不发,用银制打火机燃起一支烟。他吸了口,又静静地伸手拿酒杯。喝下半杯后,再次将烟举到唇边。
Tony用探究的目光盯着他,看着烟雾从他嘴里缓缓吐出。余烟袅袅,遮住了Demon的眼睛,像一层面纱一样包围着他,使他处于一种不可接近的飘渺之中。他看上去也如半睡半醒似的,神色恍惚,面容却极其平静。Tony明白,他已为自己戴上了一副面具——这副面具恐怕永远都不会被打破。
“你把我的寂静搅坏了。” Demon漫不经心地说道。语气里没有抱怨的意味,好像只是陈述事实。
Tony默认地笑笑,轻轻耸了耸肩。他的目光低垂,视线不期然地落在Demon的手腕上。一小圈淡褐色印痕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手腕上怎么多了块胎记?” Tony不解地问。
“没什么。放心,没瘾。” Demon的眼睛微微闪烁了下,喝干了酒。
Tony瞥了眼酒杯和燃烧着的烟头。他豁然明白过来,怒气再次升起。
“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你的杰作。”他控诉道。
Demon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慢腾腾地说:“如果你是来教训我的,就请回吧。”
“天哪,” Tony从椅子上跳起来,“你是疯了吗?”
“哼,” Demon苦笑着说,“我倒希望我是疯了。”
清醒的人才会痛苦。Tony不会知道,现实的鞭挞有多么地折磨着他,令他痛不欲生。如果他的神智混乱,能让这一切在幻想中瓦解该有多好。他心里想着,又摸出一根烟。
“真是疯了!” Tony大喊一声,啪的一声夺去他手里的香烟,“告诉我,你还要把你的痛苦拽多远?你还要这样一蹶不振到什么时候?难道对叶波心的愧疚,你就要痛恨自己到自我摧残的程度吗?”他愈说愈气岔,“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使她回到你身边来吗?”
“别说了。”
“好!我只有最后一句话,”他一脸愤慨,抽身离开时说,“一个乡村学校的老师带了一个孩子来找你,我让他们等在会议室了。不过,我现在就回去打发他们走!”
“等一下。”
Tony在心里偷偷笑了,他听着Demon说道:“好好招待下。我稍后过来。”
Demon沐浴后,站在镜前。
他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没有照过镜子。这时,镜里映出了一张饥饿瘦削的面容。凹陷的眼窝里,眼睛闪闪发亮。他刮去密密的胡茬,换上干净的白色衬衫。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第一次这么清爽过。
他迈步走进会议室。安娜一看到他就站了起来,朝Demon点头致意。他示意她坐下,接着,目光转向安娜身边的孩子。
他记得这个孩子,是那个爱哭的、幽怨的小男孩。
“是叫图图没错吧?”
安娜面露诧异地点点头。没有想到时隔这么久,他居然还能叫出孩子的名字。
显然,在成长的岁月中,这个男孩逐渐消除了自身的不安全感,变得明朗活泼了许多。他睁着胆怯而好奇的眼睛,东张西望,一面着手对付眼前的美食——一份精致的草莓蛋糕。只见他没有用汤匙,而是凑低身子,直接用牙齿咬了满满一大口,心满意足地送入嘴里。吃一口蛋糕,又呷一口饮料,独自沉浸在享受美味的世界里。
就在Demon把视线投向男孩的时候,安娜也在悄悄地打量着他。她注意到那张迷人的面孔上笼罩着一层憔悴不堪的阴影。依然是近乎淡漠的神情,却多了一丝忧郁和凝重,并且更加的沉默寡言。有时,从他眼里甚至透出一种愤怒的感觉,好像对世事深恶痛绝。然而,刚刚有一瞬间,她发现他坚硬的面容突然有片刻的舒缓,显得宁静安详。
那只是一刹那的功夫,现在Demon已恢复了常态,倨傲且难以接近。
安娜把两手交叠在面前,开始打破沉默:
“不好意思,今天这么冒昧地过来。我知道这是太唐突了,但是——”
她瞥了眼图图,斟酌了下措辞,继续说道:
“关于叶波心的事,我一直都没对孩子们说,我想你可以理解……我原本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可是,两年过去了,他们始终记得她。所以,请您谅解,我不得不带一个孩子过来,给他们一个交代。”
这时候,男孩像是会意似地突然抬起头,瞅着Demon问道:
“Max什么时候过来看我们?”
从余光中,Demon看到安娜轻轻地摇了摇头,仿佛在恳求他:请不要把真相说出来。
他沉吟了下回答:“她会在你们忘掉她前过来的。”
“会忘记她吗?”
图图皱起了眉头,双手绞在了一起。他苦恼地、可怜地望着Demon,不知如何回答。
是呀,他确实给孩子出了这样一个难题。
像是为了摆脱这层窘迫似的,男孩转向安娜:
“安娜,我们什么时候能再上课啊?”
“嗯,”安娜的脸上努力露出振奋的神色,“等屋顶漏水的地方修好了就可以咯,很快的,我们再等几天,好吗?”
图图略显失望地点了点头。
关于那所乡村学校的记忆慢慢浮了上来。Demon仍然能看到那些情景:教室里的墙皮剥落,椅子咯吱作响,好几处角落都已潮湿发霉。他的心头突然闪过一个主意。
“请等我一下。”他说,走出了会议室。
半晌后,Demon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请看下,如果没有异议的话,在上面签下名。”
安娜拿起材料,缓慢而认真地读着,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惊讶。
这是一份关于学校重建的合约。合约上注明:Demon建筑所将无偿承担所有建造、装修等费用。
“我的天啊——”她喊道,震惊地看着他。“我不是在做梦吧?是真的吗?”
“你知道,你只要在上面签下字,它就能变成事实。”
他说的是多么从容、镇定、自如!眼神又是如此坦白、真挚,完全没有施惠者那种过分热情或者高高在上的架势。安娜感到更加羞愧难当。这个恩惠太大,太大了。但另一方面,她承认,它着实令人难以抗拒。
对孩子们来说这是多么可喜的事!意味着他们将和城里的孩子一样,坐在宽敞、明亮又舒适的教室里,不必再肩挨着肩穿过狭窄的过道,不必再抵御冬天的寒风和夏日的酷暑。
她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然而,安娜两手捂住眼睛,仍禁不住小声啜泣起来。过了片刻,她终于抑制住自己,嗫嚅地说道:
“谢谢,谢谢,真的太感谢了。”她的语言是多么贫乏啊,除了感谢,她说不出其他话来。
“不用谢我。” Demon简短地说,他从开始到现在,一直保持着淡漠而疏离的举止。安娜心里明白,他会这么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叶波心的缘故。
她向他投去温厚的目光,从包里翻出一件东西,递到Demon的手上。
这是一本薄薄的小书。封皮上印着“小王子”。从前,叶波心常常给孩子们朗读它。
Demon的目光似乎越过这本书,陷入了回忆之中。安娜耐心地等待着,片刻后,他终于回过神来,喃喃自语地重复道:
“一定要装公厕。对,一定要装公厕。”
安娜心禁不住笑了。她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仿佛知道是要告辞的时候了,图图突然迈着小步,走到Demon跟前,向他挥挥手,示意他蹲下。Demon冷冷地看着,没有弯腰,气氛显得相当尴尬。
安娜急忙冲上前,半蹲在男孩的身边。
她感到很是惊异,询问他要做什么?
一脸委屈的图图松开握紧的小拳头,一颗白色包装的软糖露了出来。
安娜认出是先前给他的一颗,记得当时她还问他,为什么把糖攥在手里不吃呢?他半天不说话。
现在他把这个小小的白色糖果放在手掌上伸到Demon面前。
“我不吃这个。” Demon拒绝得很干脆。然而他停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谢谢。”
图图向他摇摇头。“这颗给Max吃,白色的不甜,而且小,Max喜欢吃小的。”
听到这句话时,Demon的心猛然一抽,仿佛停止了跳动。
记忆伴着心疼的感觉一齐涌上心头,他的眼眶逐渐湿润。
就在这一刻,他撕下了他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