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站在他的办公室里，面前是两大块屏幕，他凝视着屏幕。
智子在地球上建立了18001个观测点，收集人类的舆论信息。人类社会有数不清的言论，就像一片大海，无数的波浪起伏，那是议题、情绪、事件，此起彼伏，无休无止。这些信息形成汪洋大海，地球人自己从未意识到这些信息的价值。
在智子的网络里，18000个观测得到的数据，经过提炼和计算，形成一系列的图案，呈现在夜歌右边的屏幕上。抽象的图形高度概括了不断波动变幻的舆论，如果看久了，你会对这些图像着迷，这里面是人类社会运行的奥秘。
在夜歌左边，一块屏幕上只有一个图像，那是一个人，那个人造就了现状这一切，夜歌凝视着他。
那个人是罗辑。已经老了，静静的坐在地下几百米深的堡垒里。他十几年未曾与人对话，可能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不望向任何地方，似乎也不是在思索，他只是坐着，平静得像一个星座。
在他放浪形骸的年轻时代，被赋予了一个名不符实的“面壁人”的称号，他用生命最后的几十年践行了这一称号。他是人类文明唯一的，最后的面壁人，不透明思维的最高峰。
夜歌走上前一步，他知道罗辑看不见他，罗辑也并不懂他的语言，但是他仍然对那个图像说道：“你，以一己之力，阻挡在整个三体文明之前，但能真正理解你的，屈指可数。”
夜歌沉默了一会。“不，这不是你和我之间的对决。我将会无情碾碎你创造的一切，我将用你的人民碾碎你。”
***
第二舰队指挥官与夜歌讨论接下来的谋略。在屏幕上，显示出罗辑的影像和一大堆人体检测数据图表，包括脉搏、血压、睡眠检测等。
“执剑人的健康状况很好，但是他已经老了。”夜歌说，“他退下的时候不远了，这是我们的机会。接替他的人，将在这些人选中产生。”
屏幕上出现了几个地球人的画面，是候选的执剑人，智子同时监看着他们。
每个头像的下方，出现了图表。“我们为每个人的人格建立了模型，这是每个人的威慑指数，突破点就在他们之中。”
人格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人与人相差很大。他们看到有一个人的威慑指数特别危险，几乎是满格。
“如果可能，这个人必须马上除掉。”指挥官指着那个人像说道。
他们逐个看了候选人的图表，最后目光落到一个指数很低的图表上。
“这就是我们要扶植的人。”夜歌说：“我们要全力让她成为下一个执剑人。”
***
智子们新开了八万个沟通进程，也就是同时将可以和重要的八万个地球VIP对象对话。
这是三体与人类沟通的蜜月时代。蜜糖陷阱，夜歌的战略要求是给地球人足够多的蜜糖。
当前的沟通重点是文学艺术。与科技不同，这是地球人的强项，是三体人反过来向地球人学习的地方。这个时代，三体人已经给地球人喂了大量枯燥的技术信息，现在轮到学生教老师一点东西了，所有地球人都很兴奋。
地球人教会三体关于歌曲和绘画的知识，然后三体人学习人类的故事和电影。渐渐的整个人类社会都卷入了这次欢乐的大沟通之中，因为毕竟每个地球人都懂点艺术，他们很乐意成为老师。
在艺术沟通中三体特别要求，摈弃那些悲伤负面的情绪，大家集中于明快的颜色、欢乐的曲调、温暖的故事。
和平，温柔，和爱，是这个时代的主题，是宇宙的主题。
***
新闻显示：“地球-三体艺术协会再次建立，大型歌剧《和平恋歌》在新建的宇宙艺术中心上演。”
眼熟吗，这个名称？
夜歌看着这一切，250年前一个熟悉的人类面孔再次回到他的记忆中。人类自己都已经把他忘了，他叫何平。
他是喊出“用艺术向宇宙说爱”的人。是他第一个带领百人乐团走进沙漠，向天空演奏。他创作并指挥的大型太空歌剧在全球巡回，他主办上百次艺术展，大部分艺术展是没人看的，但他认为智子和上帝才是他的观众。他饱受争议，他的艺术团体经常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地和天空演奏，许多地球人认为他精神病。
在当时，人类研究所正在筹建，他是夜歌讥讽的对象，夜歌的文章里，何平被当作是人类低等和幼稚的证明。
何平的艺术运动在若干年后被渐渐的遗忘了，他本人一直没有放弃，但是后来他什么也干不了了。不到五十岁，何平就去世了。在一次街头抢劫中，他受伤死在街头。最后一刻，他把自己的身体翻过来，眼睛仍然望着星空。
夜歌从来没有同情过他，因为他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连移动一个原子都做不到，谈什么感动宇宙？”
但此刻，何平死前的眼神突然触发了夜歌的灵感。对，艺术不能感动宇宙，但能感动地球人自己，这就够了。
***
本年度被定为“三体-地球艺术交流年”，这一年是丰收大年，大量歌颂爱与和平的艺术作品涌现，当代艺术旨在回忆战争的丑陋、抨击独裁和不合理的政治、唾弃丑恶、歌颂善良与美。
智子的八万条线程爆满，与大量全球艺术家、评论家、媒体人士沟通和联系，在智子的沟通下，最新的艺术思想交流空前的发达。
虽然三体在文艺上是不如地球的，但三体反过来可以给地球艺术评奖，而且三体可以影响地球艺术的潮流方向。
双文明艺术交流年举办了三年，每年，三体会评选出“三体人最爱的地球艺术作品”，每当一部这样的作品被三体人选出，都会在全地球登上媒体头条，短时间成为地球上的销量冠军。艺术市场由此变得更加繁荣。
《三体艺术评论》杂志广泛的吸收和研究地球艺术，通过这份刊物，三体用艺术评论的方式发掘新兴艺术家，每年里全球都有上百名新艺术家被这份杂志提名，一夜爆红。这些成功的艺术家会根据自己的成功经验来创作，不断复制和放大自己的成功，换言之，成功的作品会成千倍万倍的繁殖。艺术家自己使和平与爱的观念进入了批量生产阶段。
艺术交流年第四年，所有艺术庆典都变得更大型了。“三体人年度最热爱的100件人类艺术品”颁奖典礼在纽约隆重举行。新兴人类艺术家的反战题材绘画、行动艺术、多媒体艺术大放光彩。电影《人类之歌》《千年梦》和反独裁电影《1984》成为年度两个文明最热爱的电影。同时，令人感动的歌曲在全世界的大街小巷播放，这个时代的流行音乐都以明快的色调、歌颂美好善良为内容。
这个时代，空气是清新的，阳光是明媚的，连阴天都不被允许。
学者发表文章认为：历史的终结——这一次，历史真的终结了，永恒的美好，人和人对彼此充满爱，文明与文明建立了谅解，科技前所未有的发展，人文前所未有的昌盛。历史之所以终结，因为我们不再需要未来，最好的未来也不能超过现在这个时代。
艺术家地位如此之高，以至于科技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影响和感动全社会的，绝不是那些捣鼓公式和飞船引擎的人。艺术从来就是美丽和性感的，工程和科技从来就是无聊乏味的。
随着大型艺术庆典在全球频繁的举办，反战派对、反独裁游行也成了一种流行事物。大量年轻人热衷于表达，越来越多的声音要求赶走独裁者，更换执剑人。尽管执剑人选举已经排入全球政治议程，但走上街头的人们越来越多。
这个时期，时尚人士白天参加艺术展和艺术庆典，晚上参加反战派对，周末参加反独裁游行，在派对上很容易能认识有魅力又志同道和、看得对眼的异性和同性，派对后就可以睡在一起，这是当代最时髦的生活方式。所有人都爱这个时代，粉红色的梦，空气中是爱的味道。
“还不够，再多加点蜜糖。”夜歌指示道。
高级文明对低级文明产生影响是非常容易的，只要高级文明给出赞赏和微笑，低级文明会愿意为了这种赞赏赴汤蹈火，用一句表扬和鼓励就能点燃地球上的大游行，这种强大的心理学优势，不可能不利用。
18000个舆论监视点与8万个沟通进程全功率的开着。
夜歌在第二舰队上成立了一个千人项目组，项目组夜以继日的工作着，夜歌偶尔走过去视察。他是一个非常严厉的监督者，在他的手下工作不能休息，要满功率运转。
他来到现场的时候，千人项目组正在繁忙的工作着。
“发现一篇诗歌，赞颂了爱是宇宙最重要的能量，我建议把它评为‘七月三体人最爱的人类诗篇’。”
组长：“批准。”
“人类已经开始筹办冬季美好艺术节，需要我们给予指导，他们想知道现在三体人最热爱的艺术是什么类型。”
组长：“根据蜜糖模型给他们一个指导文本。要求艺术节上得奖的作品，必须完全符合模型的要求，必须歌颂和平、爱与美。”
“收到。”
夜歌满意的离开了。
***
当指挥官再次走进夜歌的办公室，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夜歌看屏幕上，一边是人类舆论和情绪的动态模型，另一边是罗辑打坐的一成不变的图像。
“我相信一切准备就绪了。”夜歌说：“建议全部水滴进入战备状态。执剑人选举很快将会开始，所有数据都让我确信，程心将全票当选。”
选举日。如人民所愿，独裁被推翻，美丽的程心众望所归。
这是一片胜利的海洋，一眼望去，无边的气球飞向天空，和平鸽遮天蔽日，广场上响起了音乐。十几万人在胜利的喜悦中开启广场狂欢模式。
“人类取得了又一个胜利，进入一个希望与爱的时代。”新闻主播在电视上激动的说：“这个美好时代可能永远也不会停止！”
新一代执剑人出现在广场数十万人的欢呼声中，她对全球媒体发表简短演讲，然后庆祝舞会开始了。名流们出现在舞会上，大牌明星在舞会献唱。程心亲吻了每一个肤色的婴儿，代表爱和希望和平等，生生不息。
舞会举办了三小时。最后，在全球媒体镜头注视下，程心手持玉做的橄榄枝，登上豪华轿车，驱车前往接下来履行职责的地方。
在地下数百米的地堡里，执剑人交接仪式开始了。
这一刻，两个世界在观看。三体舰队的指挥舱里，静无声息，所有目光紧紧盯着屏幕。
罗辑交出了权杖。
“等一等，时机还没有到。”夜歌说。
***
罗辑缓步步入电梯，最后一次回过头来，看着这个他盘坐了几个十年的斗室。他没有流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时间似乎静止了那么一会儿。
等一等，时机还没有到。
***
电梯的门缓缓关闭。罗辑的脸在这个房间里消失了，现在只剩下了程心。
“现在，时间到了！”夜歌庄严的宣布说。
隐藏在太阳系的全部水滴在1毫秒后进入满功率，通体放出巨大的焰光，四个水滴分别飞扑向目标。
15分钟后，人类发射器全部摧毁。罗辑威慑正式结束了。
“我们的时代到了。”夜歌17074说。
又一次巨大的，不透明主义的胜利。
***
舰队到达太阳系1光年外，舰队减速，将以慢速进入太阳系，还需要1年以上时间。智子开始在全球执行大移民。
夜歌的人类政策已经拟定了，但对人类是遮蔽的。如果让他们知道了下一步，大移民是不能顺利的完成的。
几十亿人必须在一年内全部迁往澳大利亚。一年后，在澳大利亚以外的任何土地上，将严格执行人类灭绝。在高压政策下，人类在一年里完成了大移民，死伤过亿。
然后，三体公开了人类政策的第二章节：让人类自由残杀，数量削减到5千万，澳大利亚划成原始动植物公园。
人类全体陷入惊恐。
此外，在舰队没有到达之前，征集9千万劳工，开始清洁地球大地，为建立地球殖民经济体做准备。
把人类养在鱼缸里，就是夜歌的基本思路。这是一个危险的种族，但可以当动物圈养。毕竟我们对不透明思维的研究仍然不够，我们时不时需要样本，一个随时可用可观察的保护区是需要的。在旁人不易察觉的思想里，还藏着他另一个目的，那就是这769万平方公里将成为夜歌将来的主管实验田，他已经为自己将来在地球上的位置做好了铺垫。
在澳大利亚，饥饿之年提前开始了。
食物还没有耗尽之前，人类已经开始战争。所有人尽可能囤积食物，囤积够了了，就开始抢别人的，暴力团体很快形成。
寻找有利的地形，修建石堡，制造武器，这些早就被人类遗忘的技能，本能般的被重新捡起来了。食物还没有耗尽，但很快就会耗尽，战争是最好的选择，输了可以减少人口，胜利了可以获得更多物资。小规模流血事件已经时不时在发生了，仇视和饥饿都在人群中积蓄。通过野蛮的小规模厮杀和征服，大规模军事团体渐渐形成，超大规模的厮杀未来将被触发。
在大城市，基本的城市功能还保留着，政府还存在，只不过汇报的最终对象是智子。
一个老人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裹，来到市政厅要求见政府官员，但根本没有人接见他。
他每天都坐在市政厅的门口，只要一有貌似政府官员的人路过，他就扑上去。
在挨了几顿打之后，这个老人已经奄奄一息。饥渴难耐之下，他在土地里抓起一把草，咀嚼起来。
几个流浪汉看见他在吃草，围了过来。
“喂，你这大包裹里，鼓鼓的是什么？你为什么吃草，这里面没有食物吗？”
老汉紧张的把包裹抱在怀里。
流浪汉一脚踢翻他，把包裹撕开，里面全是纸，写的密密麻麻文字的纸。
“这是什么破玩艺。”
“可以用来烧火。”
“别……这是我的心血，这是我留给世界最后的东西……一定要保存下来……”老人挣扎着去抢那些纸。
流浪汉们把他打晕了过去，那些纸飞撒了一地。
“老了一点，没多少肉。”
“但毕竟是肉。”
两个流浪汉抓住他的一条腿，往黑暗的巷子里拖去了。
食人时代终于到了。那位老人，曾是一位伟大的罪犯，可是最终，拉斯提格死于几个食人的流浪汉。
在尘土里的那些纸上，是他生命最后几年写成的一本书稿《宇宙弱文明的博弈》。没有任何地球人读过这本书，部分纸张成为了烹饪拉斯提格自己肉的引火燃烧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