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习期间,无特殊事由一律不得请假外出。
董振俊在临行前的动员会上解释过什么叫“特殊事由”:外星人入侵地球,或者父母老婆病危。即便是后者,也需要医院开出加盖公章的病危通知单。
陈撼秋把这种特殊事由形象地总结为“双炸”:“地球炸了”和“你妈炸了”。
既然要把演习当实战打,也就没有所谓的“不近人情”一说。至于基地内的日常管理,四个字:“老实呆着”。演习期间不听招呼罪加一等,不管前因后果先给一个处分,最低是记过。
原因很简单,这种跨战区的实兵对抗演习,检验的不仅是各支部队的战斗力,还有他们的作风、纪律、形象。在自己家丢人不可怕,在这儿出点什么叉子,就直接在军委挂上号了,后果可想而知。
董振俊万万没想到,下了这种死命令还有人敢顶风作案,更没想到,犯事儿的居然又是那个鬼头鬼脑的吴论。
当兵不到一年就捅了三次娄子,一次比一次大,他当年都没这么操蛋过。
“找!掘地三尺也得把这小子找出来!”董振俊气急败坏地吼道,老米此前已经把大排房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翻了个遍,此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连长,要不要上报基地?”文书问道。
“你是猪脑子?基地知道了导演部不就知道了!”
“可这屁大点地方咱们都已经翻过三回了,只能出去找啊。”
教授道:“我给基地的老乡打个电话吧,咱们这么找是在路灯下面找钥匙,不可能找得到的。”
“你老乡可靠吗?”
“找不找得到另说,至少会保密。”
……
……
吴论并不是不想回来,此时此刻,他比谁都着急。
早上七点,在连队吃完早饭,他趁着小卖部的面包车司机不注意,钻进了车厢里。前一天晚上他已经仔细算过,红军营区与蓝军营区相隔不过六公里,一趟车过去,再慢十分钟也到了。他办完事再偷溜回来,最多不过俩小时,离中午做饭还绰绰有余。
货车出发之后没过几分钟就停了。他听见司机摁了声喇叭,料想已到了蓝军的营门。
这时司机的一句话惊出了他一身冷汗:“都来多少趟了,还查啊。”
蓝军营门卫兵的回答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空间:“这是规定,你别老跟我嚷嚷,有想法去找我们领导。”
司机磨磨蹭蹭地打开车厢后门。
这是一台小型昌河面包车,车里只装了十几箱饮料和日用品,吴论缩在两个纸箱子后面,大气都不敢出。近在咫尺的卫兵一个箱子一个箱子翻开看,严谨程度不亚于海关查货。
“死了死了。”吴论心想。
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蓝军对日常出入营门的送货车都要检查,此前看到这辆车出入红军营区多次,卫兵没有一次要求查验的。光是警惕性这一点,红军就被蓝军远远甩在了后面。
总之不能让他们发现是K师的人!吴论此时已经死心,用极微小的动作偷偷脱去了身上的迷彩服,轻轻放在旁边的一个小纸箱子里。既然逃不掉,就索性装作一个想在面包车上偷东西的老百姓,打死也不能承认自己是当兵的。
多亏了内蒙呼啸不停的风,卫兵似乎没有听见他脱衣服的声音。
“那个车牌牌儿好牛逼啊!”司机突然说道。
卫兵停住了手上的动作,过了两秒钟,突然急促地说道:“行了行了,赶紧上车开进去,导演部的首长来了。”
“得嘞!”司机飞快上了车。汽车发动声一响,吴论那颗乱跳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
吴论迅速穿好了衣服,车也很快停下了。正琢磨着等司机开门的时候怎么一溜烟跑掉,没想到车就一直停着,司机下了车也没了动静,似乎是去上大号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那堆纸箱子里钻出来,把车门打开一个缝,环顾了一下四周。
同在一个基地,蓝军的条件实在比红军好了太多。不但营房整齐漂亮,偌大的院子还有亭亭绿植,连小卖部的地盘都比红军大了好几倍,还有个独立的小院。这车就停在小院里。
他慢慢打开车门,尽量不发出声音。
小卖部坐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边嗑瓜子边看电视。吴论扫了一眼,要从院子出去,必须经过小卖部,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货架边上,这时阿姨突然喊了声“谁啊!”
吴论强作镇定,从货架边露出一个脑袋:“买点东西!”
阿姨愣了会儿,估计是没琢磨明白这人为什么会从后面钻出来。一看穿着军装,脸色不再警惕,但仍未完全放心:“小伙子,你们这个点儿不都在训练吗?咋悄没声息地进来了呢?”
“唉,我也不想来啊,领导说是有首长要来,让我来买东西。”
“哦,”阿姨这才不再警惕,把手上的瓜子塞进嘴里:“买啥?”
“买……买点手纸。”他本来想说买点杯子茶叶什么的,一摸兜只带了两块钱,只能说买手纸了。
“啥首长啊,跑这儿拉屎来了?”阿姨嘟囔着:“要多少?”
“一卷就够了。”
“首长还挺节约。”
吴论接过纸,嘿嘿笑了一声。这时阿姨的一句话又让他如坠冰窟:“你这绿迷彩服我挺喜欢,不像他们穿那个蓝色的,不得劲儿。”
吴论一惊,这时正好有蓝军的战士从不远处经过,穿着一身跟海军陆战队相似的蓝白相间的迷彩服。他赶紧把头缩回来。
尼玛,背上汗出来了。他没想到,演习时为了区分红蓝双方,连衣服都穿的不一样,蓝军这身迷彩没有哪个陆军部队穿过。
这下麻烦大了,他本来觉得都穿着迷彩服,只要不跟人说话,在蓝军营区里别人也不会太注意他。现在,他等于身上挂着个活招牌:“我是特务”。
幸好这阿姨并不清楚两套迷彩服的区别。
吴论皱着眉头不说话,阿姨更摸不着头脑:“快去啊,你不怕首长拉裤裆里?”
“我想起来了,”吴论眼珠子一转:“阿姨,领导交代我还看看有没有别的。”
“啥?”
“我去后面看看哈。”
阿姨拿起遥控器,调了个台,显然不打算理他了。
吴论走到货架后面,精准地找到了一个纸箱子,上面用粗体写着“军用品”。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几套用塑料袋包着的,蓝白相间的迷彩。之前经过时他偶一瞥见并没在意,刚才跟阿姨说话时才想起来。
既然蓝军常年驻扎此地,小卖部又是他们唯一的消费场所,代卖几件迷彩服也不奇怪。按理说迷彩服应该在军需部门那儿统一购买,但小卖部的货是从非正规渠道来的,比真货便宜了大几十块,所以销路挺好。
这细致入微、过目不忘的观察能力,说到底还是拜那七天禁闭所赐。放在以前,他就算能想起来,反应也没这么快。
吴论偷偷把迷彩塞进衣服里,还是只买了卷手纸,阿姨翻了个白眼,倒也没再说啥。他心想着临走前怎么把衣服送回来,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小卖部,然后迅速躲在一个营房的后面,换了衣服。
他看了一下表,折腾了这么几下,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远远超出了昨夜计划的时间,心里有点焦躁。
混是混进来了,可蓝军的营区比他预想得要大得多,车场在哪儿呢?
这时主干道上冒出了两辆迷彩吉普车,三菱帕杰罗。
吴论眯着眼睛一看,有了!
这两辆车的车牌与红蓝双方的车牌都不一样,料想就是刚才在营门时卫兵口中首长的车。车上除了司机之外空无一人,显然首长已经下了车,这时候司机肯定会把车开到蓝军的车场里随时待命。他在侦察连呆了几个月,对于领导来基层连队检查的套路已经再熟悉不过。
“啪、啪、啪、啪。”
空空荡荡的主干道上出现了一个认真走着齐步的列兵,作战靴用力踩在地面上,眼睛一直盯着前面的两辆吉普车。路过的一队蓝军士兵看到有人孤零零地走在道上,感觉有点奇怪,部队的管理秩序讲究的是“两人成行、三人成列”,一般一个人在营区内乱晃比较罕见,但看着这列兵走齐步那股认真的劲儿,谁也没想把他拦下来。这齐步走的太老实了,仿佛有人在对他一个人阅兵一般,没人会觉得走出这种齐步的人会心怀不轨。
吴论瞅见这队蓝军时心里其实很慌,但他想起了之前在安县赵小军装警察拦卡车司机时的教导:装逼的时候一定不能心虚,最要紧的是气场。于是故意像个二愣子一样走齐步,没想到还真混了过去。
终于走到了车场,吴论等那两辆车的司机把车停了进去,从车上下来进了车场调度室,才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藏在了一台步战车的后面。
可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立马傻眼了。
七八十台步兵战车,竟然有五分之四都上了伪装网!
蓝军是在故意玩我吗?!停在自己车场的步战车,上他妈什么伪装网?
跟着吉普车走进车场之前,他本来觉得这下稳了,可看到这密密麻麻的伪装网,他的屁股稳稳地砸在了地上。
在禁闭室的七天,他每天都在练习强化自己的能力,为的就是能看出常人肉眼无法分辨的细节差异。可这些迷彩涂装相同的步战车上了伪装网之后,表面的图案又变得千姿百态,吴论只能从网眼中去观察每辆车涂装细节的不同。
如果说之前他练习的是分辨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分辨两只一模一样的蚂蚁。
他感觉自己的眼球阵阵刺痛。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蓝军的步战指挥车肯定藏在这些伪装网之后。沿途他观察过,这个营区里只有这么一个车场。
事前他已经从张若谷那儿得知,步战指挥车跟其他步兵战车虽然外观无异,内部却大相径庭,架设有各种电台,有专门设计的桌子和防震座椅,还有一台军用一体机电脑。
调度室内,两个司机跟调度员吃着零食、扯着闲篇,他们不知道,车场内有个新兵正在透过小窗和射击孔,挨个观察每台步战车的内部构造。他必须得时刻提防着不让调度室发现,因此动作不能过快。
终于,一台步战车的射击孔里出现了那台军用一体机昏暗的轮廓,此时离吴论从红军营地出来已过了一个半小时。
他筋疲力尽地环绕着这台指挥车踱步,大脑告诉运转,透过伪装网把这台车的涂装细节全部刻到了脑子里,然后又与车场内其他七十四辆步战车一一比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大脑中,这七十五辆车全部被拆成了极小的碎片,无数的碎片挂在了天空中。吴论看着这些碎片,仿佛一个对着漫天繁星思索宇宙奥秘的少年。
一一比对着碎片,他的呼吸前所未有的急促,汗水争先恐后地从毛孔中涌出。虽然静止不动,但他此时的能量消耗不亚于一次重装越野。
又过了许久,吴论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如果赵小军和沈原在这里,肯定会感到害怕。所有认识吴论的人,对他的印象都是一副永远睡不醒的样子,但此时,这个少年仿佛正从一场漫长的梦魇中惊醒,瞳孔中喷射出极热的火焰。
《大师与玛格丽特》中那只一直插科打诨的猫,在书的结尾变成了一个翩翩少年。
178个记忆点,他终于能确定,就算在万军之中,他现在也能一眼把这台步战指挥车找出来。
裤兜中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他下意识地摸出手机,发现是昨晚定的闹钟。在这个时间点,他必须往回赶,否则就会败露。
可他刚准备离开,一脚就踏了空,整个人瘫在了车旁。
这次前所未有的脑力激荡,耗干了他身体的所有能量,此时无论如何,他必须缓一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