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右旗。
距离“决胜0727”实兵对抗演习正式开始还有3天。
五月,草原开始苏醒,风在半黄半绿的草间横行无忌,沙土不时微微扬起,吹得人直眯眼睛。侦察连的战士绝大多数都没来过草原,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小半年,来这儿第一天就普遍表达了失望。大家心中憧憬的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每个人都惦记着WINDOWS桌面上的蓝天绿野。可到了之后才发现,五月的内蒙草原还远谈不上水草丰美,沙化严重的土壤上青草稀疏,看得人烦躁不安。就连腾格尔那首著名的歌里唱的“雪白的羊群”,近看也不是那么回事,内蒙羊的头面和四肢都有黑褐色的斑块,像在泥地里打过滚一般,脏兮兮的,无法唤起什么美好的感受。
尤其是这永不休止的风,一直在给大家制造麻烦。内蒙草原号称是“一年一阵风,从春刮到冬”,若是来这儿旅游,旗风猎猎,或可让人胸怀激荡、平添几分苍茫。但两天前第一次在草原上扎帐篷的时候,大家首先吃到的就是苦头就来自风,沙化的土壤打地钉本来就很难打稳,风若是大了,往往会把帐篷连根拔起。昨晚三班就是因为地钉没打稳,半夜帐篷掀出去好几米,要不是有人被尿憋醒,他们很可能就这么披星戴月地熟睡一个通宵。草原昼夜温差之大仅次于沙漠,侦察连可能就因为这阵风赔上三五个病号。
吴论右手拿着铁勺,坐在炊事车后面躲风,看着天边殷红如血的残阳,仍然在想着三个月前教授跟张若谷说的那番话。
机会,他需要一个机会,证明自己到底是吃肉的还是吃草的。
胡有利已经给他争取到了第一个机会。本来,既有当逃兵的污点,又因涉嫌泄密挨了处分,董振俊已经定下来他留守K师、不参加演习,是胡有利在董振俊面前百般推脱自己身体不好,不能随军赴战,董振俊因为炊事班人手不够,迫不得已才把名额给了他。
“你到了内蒙,如果除了做饭啥都没干,回来之后直接滚到农场养猪,两年之后乖乖退伍。”临走前,胡有利撂下了这么一句。
吴论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原本瘦得跟麻杆一样的上肢已经微微鼓起了肌肉,这三个月,胡有利对他的训练更加惨无人道。自从张若谷在那次跟四连的比武中崭露头角,胡有利一直在念叨,老子的徒弟怎么能输给牛冲天的兵。过了好几天,突然把他叫到一边:“张若谷那小子的射击天赋,你这辈子估计是赶不上了。不过呢,你也有自己的绝活。”
吴论的“什么”还没说出口,胡有利的拳头已经碰到了他脸上的汗毛。
然而吴论还是一扭头就轻松躲过了,这近在咫尺的一拳仍没伤到他半分。
“就是这个。一班那帮小子不是整天吹牛逼说自己班长是格斗大师吗,你就要在格斗上压倒他。”
胡有利只有一个要求,这三个月,除了炒菜做饭喂鸡,吴论每天都必须想着怎么放倒他。好几次,吴论明明趁他拉屎撒尿时偷袭成功了,可臂弯一勒到他脖子,胡有利轻轻一甩,吴论就跟触了电似的弹到地上。他这才明白,虽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但如果不能伤人要害,光速度快没有力量是不行的。
于是侦察连的战士们隔三差五就能看到炊事班这俩人在做一些不雅的动作,身材比胡有利整整小了一个号的吴论,每天要背着他做负重深蹲和俯卧撑,胡有利还贱兮兮地喊着“得儿——驾!”难免让人往歪处想。
“开饭!”文书站在吴论身边吹了声哨,这哨声在风中音量减弱了很多,他只能再吹一遍。
“我看看今天吃啥?”陈撼秋第一个走过来,打开不锈钢饭桶上的盖子,看到牛肉和白菜乱炖在一起,大力鼓掌:“好!传统节目,牛魔王强奸小白菜。”这是野战行军时大烩菜最常见的样式,如果是猪肉炖白菜,就是猪八戒强奸小白菜。陈撼秋一喊完,其他人照例发出一声哀呼。
其实烩菜的口感本不算差,老米还放了些十三香、鸡精什么的,打开盖子后香气扑鼻,但侦察连来这儿十几天,几乎天天吃大烩菜,舌头都吃出茧来了。
不过吴论发现,抱怨归抱怨,侦察连这帮人一来内蒙准备演习,就没再像素日里那样找炊事班的茬,连陈撼秋也只是嘴上损两句。其实不只是伙食,演习基地的方方面面都跟K师没法比,由于各战区同时有三四个师进驻基地,保障压力极大。官兵们不在草原上搭帐篷过夜的时候,都住在基地那排破烂的平房里,窗户漏风就算了,停电停水也是家常便饭。陈撼秋来这儿第三天洗澡中途停水,他只能用干毛巾把头上的泡沫擦干,窝窝囊囊过了一夜,但也没有过多的抱怨。其他人碰到种种不便,也都是一笑而过,吴论很难把这帮人跟连里平时隔三差五找茬的大爷们画上等号。
或许这就是战士,一旦要打仗,其他一切都完全不在乎了。
教授打完饭,坐在草窝子里静静地吃着。就算来到这儿,他也没忘了带上那副黄梨木筷子,吃相也是一如既往地优雅安静,衬得旁边狼吞虎咽的人像是刚从阴曹地府放出来的饿死鬼。陈撼秋吐出一片白菜梗:“妈的,这鬼风,吃一碗饭吞进去三两土。”
教授笑道:“来这儿一个多星期,你骂草原的土骂了几百次了,但你要知道,如果这草原沙化不严重,锡林郭勒的羊肉也就不好吃了。”
“为啥啊,难道这里的羊是吃土的吗?”
“不是,越是环境恶劣、荒漠化的地方,羊就越要储存更多脂肪,所以风味更加浓郁。公认好吃的羊肉,比如咱们先在的苏尼特右旗羊,还有宁夏的滩羊,生活环境都很艰苦,而水草丰美的草原,比如新疆的那拉提,羊肉却比这里要差。”
“照这么说,咱们去沙漠上训练个半年,身上的肉是不是也要好吃一些?”
“说不定还真是。”
“那敢情好,咱们战区最好吃的肉肯定是雪狐队员的肉,回头等韩冰老了打不过我了,我就把他宰了吃了,哈哈。”
韩冰是侦察连战士们最常提到的名字,这个神秘的特种大队中队长,是战区所有侦察兵心中的偶像和目标。
可教授一听到“韩冰”两个字却不再说话,陈撼秋不知道自己触到了哪颗雷,赶紧转移话题:“班长,不扯这些没用的了,等演习完了,你是不是得请哥几个吃顿烤全羊?”
教授叹道:“唉,你确实不懂羊啊,真正爱吃羊肉的人都是不太吃烤羊的,架在火上一烤,羊肉独特的风味全被大火给弄淡了。传统上爱吃羊的地方,比如新疆、宁夏、内蒙,早先都是吃用清水煮出来的手把肉,等来了一帮‘一天三顿小烧烤’的游客,为了迁就他们,才有了烤羊。”
教授平日里话不多,可一提到吃,话匣子就合不上了。吴论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突然被人用手肘顶住了脖子,他条件反射的一搭手,迅速把那人扭到了地上,这才发现是沈原。
“我靠,疼死了。”沈原道:“卵,你特么吃枪药了么?”
吴论赶紧放开他:“猴子你咋来了?”
“嚯,壮了好多。”沈原上下打量了一番吴论,道:“没什么事,你前两天不是跟我抱怨手机老没地儿充电么,我给你带了这个。”
沈原的手里出现了一个充电宝,个头不小。
“我已经从小卖部买了一个了。”
“嗨,那都是贴牌子的假货,标着两万毫安,实际上五千不到,你是不是充个三四十分钟就亮红灯了?这帮孙子真特么黑,专门坑解放军。”
吴论接过充电宝,果然分量比他在小卖部买的重了很多。他把充电宝塞到衣兜里,眼睛一转,笑道:“说吧,还想干什么?”
“没什么了啊,找你吹吹牛逼。”
“得了吧你,二团驻扎的地方离我们师直属分队有三四十公里吧,你坐个破吉普一路颠到这儿,就为了给我送个充电宝?”
沈原脸上露出猴笑:“嘿嘿,瞒不过你。你们连手机充电是个大难题吧?”
吴论道:“所以?”
“老话怎么说来着,天不生沈原,万古如长夜。这样吧,看在侦察连有我两个兄弟的分上,我给你们打个九折。”
“九折?你带了多少充电宝来内蒙?”
“不多不多,哥们资金有限,也就四百多个吧。”
“我去,你心真黑。是不是早就料到来这儿充电不方便,想发笔国难财?”
“吴卵同志,你怎么这么说呢,我这是造福战友。你想,远走他乡,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大草原,看着这美丽的夕阳,战友们是不是会比平时更加的思念家人?是不是更需要亲情和爱情的鼓励?这时候如果手机老是没电,战友们联系不上父母和女友,心情是不是会很差,状态是不是会下滑,是不是会给我师的战斗力造成极大的隐患?傻逼蓝军是不是又要笑到最后?我……”
“行了行了,我帮你问问吧。价钱你没要太狠吧。”
“放心吧,我这是直接从厂家拿的货,全网最低,童叟无欺,不信可以上淘宝搜同款。”
“你做这么一大笔生意,不怕你那个师长舅舅知道了找你麻烦?”
“嘘——”沈原的食指放在嘴唇中间,左右看了看,道:“我打听过了,周师长现在整天跟各团团长开会研究作战方案,哪有时间管我这破事?”
“我觉得你还是小心为妙。连我师父都说,师长是天字第一号老狐狸。对了,”吴论道:“你说为啥基地允许这帮人卖假货?”
“基地肯定也不知道。”沈原道:“你有所不知,这内蒙草原人口密度很低,基地最近的一个小镇子也有两百多公里,每天给这些小卖部送货的都是同一家超市的,他们卖给你啥你都只能买。”
吴论心念一动:“所以蓝军的小卖部,和我们的小卖部,都是同一家在供货?”
“对啊,一天就一趟车。”
吴论先是一愣,紧接着眉毛一挑,嘴巴张开却一言不发,看得沈原直发毛:“我说卵,你是不是又在动什么歪心思?难道想再当一次逃兵?这内蒙可不比东北啊,你要坐货车往外跑,万一碰到啥意外,搞不好真饿死在草原上。”
“逃你个头。”吴论指了指五十米开外的吉普车:“司机摁喇叭了,赶紧回去吧。”
“充电宝的事别忘了啊!”
“知道知道。”
吴论看着吉普车慢慢消失在暮色中,脸上的笑容再也掩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