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奔袭的时候,张若谷就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劲,周涤非这么一指,他立马反应过来,这胸挂分量不对!
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还没等他自己动手,董振俊已迅速解下他的胸挂。
董振俊拿手稍一掂量,立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的动作原本飞快,此时却仿佛突然被冻上了似的,他下意识地用眼神探了一下周涤非,一看到对方的眼睛,马上像触了电似的弹开。
“把弹匣掏出来。”周涤非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周围已是死寂。
董振俊解开第一个弹匣袋,掏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纸包。
“怎么,过年还给战士发压岁钱?”
没人敢笑。
董振俊铁着脸,一声不吭地掏开了其他三个弹匣袋,全是纸包。
“打开看看。”
四个纸包依次打开,里面包着的也都是纸。
张若谷试着找到拉动前自己回到班里整理装备的记忆,可此时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往弹匣袋里塞纸这种把戏,别说他自己闻所未闻,就算是知道,也肯定干不出来。可要这么恶意整他呢?多大仇多大恨?
“这不是我的胸挂!”他在心里已经喊了出来,却无法说出口。他明白,在外人面前,侦察连是一个集体,此时硬说不是自己干的,一时又无法查明实情,只会让师长以为自己在死命抵赖,继而对侦察连的印象更坏。更何况,胸挂里被人塞了纸,总归是自己没仔细检查装具,也不能说自己没有过错。
吴论站在雪地里,脸冻得直抽抽,可心里已被怒火烧成了焦炭,他太明白张若谷的为人,就算枪顶在脖子上,这人也绝不会违反自己的原则,弄虚作假。这段时间,连里的老兵对张若谷的刻意孤立和打压,他早已看不下去,此时再也忍受不了。
“你……”吴论刚一张嘴,背后立马有只铁箍般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臂。他吃痛回头,胡有利看着他的眼睛,微微摇头。
吴论不明白胡有利为什么这么做,挣扎了一下,胡有利的手仍然没有松开。
此时正好有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吴论发出的动静无人注意。
全世界都压在了董振俊的肩膀上。他无法当着领导的面,对自己的战士发怒,只希望师长今天能有个好心情。战备拉动期间弄虚作假这种事,性质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没有战备观念,按照有些领导的作风,甚至会说出“我毙了你”这种气话,但往小了说,不过也就是偷个懒而已。
周涤非仍然没有说话。没人知道他在等待什么,等着张若谷和董振俊承认错误?这时候承认错误还有什么意义吗?
没人想到打破平静的是陈撼秋。
“报告师长!这些纸是我塞的!”陈撼秋的声音穿过风声,清清楚楚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你?”周涤非似乎有些意外。
“是!我想偷个懒,没想到刚才拉动的时候比较着急,和这个新兵互相拿错了。”
“嗯,这也不像新兵能干出来的事。”
董振俊吃惊地看着陈撼秋,自从张永新一走,连里他能绝对信任的骨干只有教授、陈撼秋和五班长等寥寥数人,他万万没想到是他。
周涤非道:“那好,连长,你继续抽检吧,一会儿结束之后过来跟我说一下检查情况。”
“是!”
周涤非转身走了。董振俊仍然一一细查每个人的携行装具,全连官兵表面上在一丝不苟地接受检查,心里全都看着陈撼秋。
这一分钟实在是过于漫长。张若谷这才回过神来,道:“班副……”
陈撼秋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恶狠狠的样子,声音压得很低:“什么都被说,回去再收拾你。”
全师清点完毕。周涤非面前是乌泱泱的人头,宣传科的人已备好了扬声器,他示意不用,坚持用肉嗓。
“同志们!今天早上,我通知训练科组织战备拉动之前,老实说,心里是犹豫的。今年以来,我们K师全体官兵先后参加了军委、战区、集团军组织的各项考核、演练达17次,强度之大、时间之长、任务之繁重,前所未有,几乎是从年头忙到年尾,牺牲了很多正常的休息时间。我昨天让干部科赵科长统计了一下今年的基层主官休假情况,休满假的不到29%,主官尚且如此,环节干部和战士当然更加辛苦。可以说,K师今年有如此之大的进步,你们每个人都切切实实做出了牺牲和付出,这不是套话。”
“今天是大年三十,你们没有回家,还要顶着寒风搞一次拉动。我要是你们,肯定也在心里偷偷骂娘,四个字,有必要吗?哪天拉动不行,非要今天?”
胡有利一直低着头,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的作战靴,仿佛上面在放《复仇者联盟》似的,听周涤非说到这儿,立马轻声说了句:“但是。”
“但是,”周涤非顿了一下,环顾四周:“从今天拉动的情况看,确有必要。我们每个人来到K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参观师史馆。K师的光荣历史,不需要再一一回顾,但历史上的那些惨痛记忆,一定要铭刻于心。大家都知道,K师历史上死人最多的一次,不是发生在敌机的轰炸和炮火之下,而是在朝鲜的长津湖。志愿军战士因为没有棉衣,被活活冻死,不得不埋骨他乡。而今天,我们的装备后勤力量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可刚才组织清点装备,有人缺斤少两,有人十样东西带错了五样,甚至还发生了弄虚作假、自己给自己减负的情况。如果今天不是一次拉动,而是真的开赴战场,可以说,如果仗打完我还活着,肯定会上军事法庭,我对不起军委、对不起上级,更对不起你们的父母。”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上半年,我们的重中之重就是在内蒙举行的‘决胜0727’实兵对抗演习,这场演习决定了我们师的生死存亡。我们面对的是解放军历史上最强大的一支蓝军,号称是从无败绩。除了内蒙多变的气候,演习导演组还给我们设置了重重障碍和特情。因此,我必须选择今天,这个大家最放松、也最能留下记忆的日子,尽可能地设置最复杂的情况,把部队拉出来练一练。刚才大家也看到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师团级干部,都在车辆无法驾驶、全频带阻滞干扰的情况下,充当临时通讯员,用口传的方式实现部队的协同,结果是令人满意的。我们的各级主官都展现了自己的精气神,相信奋战在一线的官兵能做得更好。”
“不过。”胡有利终于看完了复联,踢掉了脚边的一个小石子,笑着对吴论说。
“不过,今天只是一次极其简单的模拟,三个月后我们面对的各种突发情况,将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料之外。这也是战争的魅力,它永远不可控,永远都有无穷无尽的意外发生。今天这次拉动之后,师一级将不再组织演习动员,因为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还剩100天,”周涤非举起右手食指:“我希望大家把这100天当成200天过,在24小时内实现48小时的训练效果,否则,失败无可避免。讲完了!”
师参谋长照例要准备总结师长的讲话,提出几点具体要求,周涤非摆了摆手:“够了。”
师长的讲话,张若谷一个字都没听见,战术胸挂里那四个纸团,此时已不知身在何处,但他心中的疑团尚未解开,陈撼秋既然已承认了错误,为何还是对自己恶语相向?
董振俊让副连长把部队带回去,迅速跑到周涤非面前,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师长,我向您承认错误。”
周涤非仿佛完全不记得有假弹匣这回事,问道:“黄晋找你了?”
董振俊一愣:“是。”
“那你做好准备了?”
董振俊不敢开口,这时候说“做好了”或“没做好”,周涤非后面的问题他恐怕都接不住。
周涤非的眼睛在董振俊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语气有些失望:“还没做好?”
接着又道:“考核定在春节假期之后。黄晋给我报的方案,一团二连、二团四连,拉出来跟你们一块儿比。我去一团二连看了看,以他们现在的水平,跟你们比有点委屈了你们,就二团四连吧。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董振俊犹豫了一下,道:“师长,我只有一件事没搞明白。”
“讲。”
“如果师里要出一支小分队担负特种任务,而您又……您又不完全相信我们侦察连,为什么不从全师范围内考核选拔,组成一支临时分队,非要从一个连队里选人呢?”
这是董振俊长久以来的疑问,周涤非此举确实不合常理。而且他这个问题的背后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论单兵素养,侦察连的兵是经过千挑万选和反复捶打的,只要在全师范围内公开考核选拔,他相信最后选出来的人90%以上都会是自己的兵。
可周涤非接下来的话让他更摸不着头脑:“以前新闻上老是说,基地组织那些恐怖分子愿意去当人肉炸弹,不是因为家人被绑架而遭到胁迫,而是完全出于自愿,你说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董振俊道:“我记得好像是本拉登告诉他们,为了圣战牺牲,到了天堂里就有72个处女。”
“嗯,我也知道这种说法。不过后来,我一个搞心理学研究的老同学告诉我,古兰经上从来就没有这种说法,这些恐怖分子也大多接受过大学教育,文化水平很高,不会相信这些鬼话。”
“那是因为什么?”
“我的老同学告诉我,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兄弟而死。他这么一说我才想明白,当年曾国藩胡林翼的湘军之所以能挡住势如破竹的太平军,最关键的原因就是,曾国藩办的团练,兵力全来自湖南当地的宗族,士兵们互相都是亲戚,这样他们才能团结一心,肯为对方牺牲,也能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
董振俊想了想,道:“我明白您什么意思了。敢死队需要成员之间精诚团结相互信任,所以必须是同一个连队的人。”
“嗯,我们以前老是讲什么全师上下众志成城,万众一心,其实这是套话,人真能一心的,绝对不可能超过100个人。我们只有三个月了,这支奇兵,单兵素质当然有要求,但更重要的,是能真正凝聚在一起完成任务。因为这招是一步险棋,连我自己也只有三分把握。”
“师长,”董振俊趁周涤非说到了兴头上,问道:“师里下发的考核方案,没有说明考核内容,是不是也跟您这个思路有关?”
周涤非眼神一闪,笑道:“套我话?”
“拎着猪头肉,找不着庙门。到底要考什么,怎么考,你真想不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