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题其实不该展开来讲,说出来大家都尴尬,然而他忍不住好奇,忍不住想问个究竟——父母早亡,男朋友在领证的时候放鸽子,这样的人如果都能这样开心,那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有理由悲惨?
“我也是职业需要,”贝菲咧着嘴笑道,“如果你笑不出来就有人抽你两耳光连下一顿饭都没着落的话,我想哪怕你上一秒死了爹娘,也会强迫自己笑得比谁都真诚吧?”
凌千帆的眼神配合出惊恐:“方非尽这么丧尽天良?”
贝菲嘻嘻一笑:“不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因为高考成绩不好连家教都找不到,端盘子打杂什么都得干。我当时觉得自己真是悲惨啊,比窦娥还惨啊,整天苦着一张脸,丢了好几份工作。后来有家街边服装店的大姐,一耳光抽醒了我,说你要继续这样要死不活的样子,不如我送你一根麻绳让你去见爹娘,让他们在地下继续疼着你宠着你!”
凌千帆一时失语,怔忡许久才问:“你……家里没有什么别的亲戚?”
“有,我家大伯为了爸爸留下来的一套房子,愿意收养我,可是婶娘嫌我拖油瓶……”贝菲努努嘴破不以为意地笑笑,“后来我爸爸的发小回乡下,说乡下教育条件不好,接我去城里读书,可是后来他家出了点事,也顾不到我头上。”
凌千帆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似乎是隐隐作痛,怅然无话。贝菲死皮赖脸地笑道:“同情我?”他连忙摇头:“不是,我只是没想到……”他忙不迭地否认,想弥补自己的失礼,谁知贝菲不以为忤:“没关系,同情我也好,不过最好有点实质性的表示!”
不待他反应过来,贝菲又凑上前谄媚笑道:“不知道我们和PL合作的项目……”
凌千帆顿时长舒一口气,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小刺猬头:“以后会好起来的。”
贝菲唧唧呱呱个不停:“你真是同情心泛滥,可我习惯了,我知道我说这些的时候别人会同情我,这样也挺好的,自尊心不能当饭吃,有钱才是王道!”
“我是不是不该跟你说这么直白?我应该说得委婉一点、煽情一点,就跟那艺术人生似的,不把你说到眼泪哗哗流不罢休……”她还在没完没了,突然手被什么东西按住,像是被火红的烙铁烫到,她猛地缩手,却发现凌千帆的腕力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
他圈住她的手,她无力挣脱,他双唇微嚅,良久才试探问道:“正好我也想去新藏线,有没有兴趣一起去?”
贝菲整个人懵住,哆嗦着问:“你……要和我……一起去新藏线?”
凌千帆眉心微凝,按着她的手,掌心贴合的地方,好像燃着一团火,绵延到人心里。贝菲歪着脑袋偷觑他的脸色——也许他只是一时冲动,没经大脑说了这么一句话呢?
也许是她方才的表现拙劣过火了,她想。
她承认这样的手段有些卑劣,反正对她而言这也不是头一次。初入大学时,成绩够不上拿奖学金,京城里名校排成行,连份家教都不容易找到。为了争取系里的补助,她也可以绘声绘色地向众人描述婶娘如何不待见她——讲到最凄惨的地方恨不得声泪俱下,习容容最初就是这样给她骗到的。后来申请勤工助学的岗位她亦故伎重施,人总是有那么点同情心的,尤其是看到人生经历悲惨的——这很可以激发大部分人的优越感,觉得自己发发善心,是做了一件能改变别人命运的事。
毋庸置疑,和凌千帆关系融洽,对她往后的职业发展是有莫大好处的,这一点看外面餐馆老板喜欢挂些和名人的合影便能知道。然而事情发展得有些不受控制,有些人好像生来就是带着强力磁场的,他站在哪里,哪里便是光,离得近了,也能觉着温暖起来。在所有正常行驶的轨道里,她是绝不敢肖想的,可凌千帆的目光,总让她觉着怪怪的——于是她自己也怪怪的了,觉得她和他之间好像有点什么秘密似的。
公司里偶尔碰到他,总觉得他那眼神意味深长,一次两次还能说她自恋,次次如此就实在诡异。他又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这是多么危险的局面,凌千帆或许是觉得她有趣,可那眼神太可怕,幽不见底,深不可测。与其让自己陷入不切实际的肖想,不如把凌千帆的好奇心彻底转变为同情心——她一点也不在乎什么自尊不自尊的,自尊能当饭吃?如果长远来看凌千帆能给她更好的发展,她一点也不介意他多多“施舍”。
她的指尖还在他手心,那里暖得让人贪恋,暖得让她舍不得,细细的暖流从指尖侵入。
人们都说十指连心,那明明是离心脏这么远的地方,可任何一点碰触,都仿佛直接拂到了心尖上。
一、二、三,她咬着牙抽出手,脸上笑容却谄媚得让人想抽:“我觉得真该让贺院长帮你申报那个杰出慈善企业家的,你为什么拒绝呀?”
凌千帆薄唇紧抿,不答腔也看不出什么情绪,似有些疲倦,安静而又无奈地看着她笑。贝菲只好继续装傻说下去:“说真的,你是不是真和方大少说的那样,从十六到六十,阅人无数,妇女之友,我干妈发病起来这么可怕你也同情……”
她叽咕个不停,不着四六地乱说一通。凌千帆终于叹道:“我有点累。”
累?贝菲闷着头抬眼望过去,凌千帆摁着额角,笑得力不从心:“去吃饭吧,想吃什么?”
她愣在路上好久才明白过来,凌千帆的“累”可能的意思——山珍海味吃惯了,现在改口吃清粥小菜?
还没等她想明白,凌千帆已捞起她的手,老鹰拎小鸡似的把她塞进副驾驶座,又俯下身替她扣安全带。她僵住身子大气都不敢呼一声——凌千帆的脸近在咫尺,甚至还伸手帮她理了理鬓角。他手指在她耳上轻轻一划,她觉得连耳朵都烧起来了,心也跳得厉害,像是震天的擂鼓,被敲得扑通扑通的。她看着他的脸一点一点凑近,停在她能真真切切感受到热息的距离。她脑子里一个激灵,意识到凌千帆方才的话也许是认真的,于是啪地推开他的脸,颇不服气地大声说:“你说怎样就怎样,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凌千帆被她一手捂住脸,弯唇揶揄道:“好好好,你觉得怎样会有面子一点,我一一照办。登报纸广告表白呢,还是订999朵红玫瑰,铺成红地毯让你一路踩到办公室去?”
贝菲别过头,努力抵制美色的诱惑:“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以退为进、欲擒故纵一下!”
凌千帆差点笑翻过去,扣好安全带后问:“好,你先退几天再纵几天,现在我们去哪里吃饭?”
“随便。”
贝菲脑袋转得飞快,和车轮转速不相上下:她应该说我们认识时间太短,凌千帆一定会回答我以为我们已经很熟了;她还可以说你阅人无数你历尽千帆我哪有你那个段数,可这样揭短似乎也太不给大老板面子……她还没想出对策来,凌千帆又偏头轻声问:“江边的海皇,吃海鲜,好不好?”
贝菲猛地往后一缩,她知道凌千帆于女人上段数是绝高的,不然她也不至于明知两人的距离犹如天海之隔,也还被绕得撂不下一句狠话——却仍没想到他的工夫做得这样到家:她在海边小镇长大,见惯湖鱼海蟹,婺城是个内陆城市,新鲜海鲜不容易吃到,听说海皇的海鲜都是当天空运的价位不低……
真不愧是妇女之友啊,想到这一点她居然有点怏怏的,闷闷的,蛮有点不是滋味。
开车绕过大半个城市到江滩,挑了海皇大酒店的临江包厢,设计颇为雅致。珠帘错落,偶尔还能飘来些许江风,里头暖气开得却足,诺大的包厢空荡荡的就两个人,要是再加上一个在旁边拉小提琴的,可不就跟拍电视剧差不多了吗?
贝菲环顾四周,凌千帆替她拉开椅子,妥帖周到得让她手足无措,好像他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那样的绅士风度一般。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贝菲抹抹脸蛋,想自己长得也不是特别差,应该也算不上很另类——怎么老天就掉下来这样大一块烧饼,把她给砸中了呢?
天上掉一个钻石王老五下来把她砸中的几率,应该远比掉烧饼的几率还要低吧。
贝菲端着下颚审视凌千帆,如果不计报上那些走马灯一样换女主角的绯闻,单就他本人这段时间的表现而论,这是质量相当不错的一块烧饼。
凌千帆也不计较她这样贼眉鼠眼地乱瞟,大大方方地待她从上看到下,问:“看着能给几分?”
贝菲讪笑两声,咕哝着问:“为什么是我?”
凌千帆面色一滞,旋即又笑:“这也要问个一二三四五?”
贝菲认真地点点头。凌千帆思索良久,最终还是开口:“我告诉你也成,你先答应我两件事。”贝菲瞪大眼盯着他,凌千帆凝眉想想又道:“第一你要听我说完;第二听完不许胡思乱想。”
贝菲转转眼珠子,又点点头。凌千帆这才放松下来,微挤出个笑容:“我以前有个女朋友……”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如何说下去。贝菲已噗地笑出声来:“你是不是经常来这种地方,拐骗无知少女呀?”
凌千帆抬首茫然问:“什么意思?”
贝菲摇头晃脑地笑:“有事没事找个大包厢,就俩人吃饭,开瓶八二年的拉菲,再来个小提琴伴奏!吃完饭后吹吹江风,谈谈人生讲讲理想,加点对前任女友的深切怀念,以及对现在别人眼中的完美生活发表少许感慨和些微感伤——最后一步就是把女人拐上床,这不就是你们这一型那什么的N部曲嘛!”
凌千帆哭笑不得,纵然他已经习惯了贝菲嬉笑怒骂皆自成一格的路子,此时也忍不住重重叹了一声:“贝菲我跟你说正经的。”
贝菲硬着头皮耸耸肩道:“我很正经啊,看你名字就知道了嘛。凌千帆,千帆过尽,过尽千帆皆不是,多么痛苦啊,一种酒足饭饱哀叹没有烤红薯的痛苦,不就是用来激发无知少女母性光辉的么?要知道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能抓到一块舢板顺着江飘下去就不错了,哪儿还有那个闲情过尽千帆一一品评呀?”
凌千帆还没来得及回答,正好海皇的经理亲自上来殷勤地问:“凌少,要叫小提琴吗?”
凌千帆脸上唰的青黑:“不用!”
贝菲幸灾乐祸地笑,凌千帆牙根痒痒地看着经理的背影,没事乱献什么殷勤,他今天本来就只想好好吃顿饭而已!
“好,我不插嘴,你接着说呀,以前有个女朋友,怎么样?”
凌千帆眉头愈拢愈紧,再好的耐性也被她这插科打诨给磨没了,面色沉下去:“算了,以后再说!”
正好服务员上来请凌千帆去鱼池点菜,凌千帆黑着脸出去,贝菲垂下肩猛吐一口气,别过头看到远处江面上灯火明灭,夜空里星星点点,美得不像话——这是……做梦吧?
片刻后凌千帆回来,脸上已恢复笑容:“我刚才语气重了点,其实我应该高兴才对,介意就代表吃醋,你如果一点都不介意,我就要感到悲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