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千帆眸中精光一现即逝,陈嘉谟脊背一寒,不敢再调侃凌千帆,老老实实地汇报:“拍的是新藏线沿途的景色,挺漂亮的,沿途兵站、住宿和医院也都记录得很详细,好多呢,我都没来得及看。”
凌千帆斜睨他也不搭腔,只是摁在办公桌上的十指骨节分明,青筋微现。陈嘉谟心底也咯噔一下,不知接下来这话会不会引火烧身:“我听同事们说,习容容在网店上帮贝菲卖她的电脑家具,可能……再不会回来了吧。”
“是么?”凌千帆淡淡地应他,也不追问,陈嘉谟到底是跟他多年,也不动声色地回道:“听说以前贝菲出差,肯定会回寄明信片,让习容容帮她收好。这一次连视频都是网上传回来的,什么实物都没有。”
他随意哼一声表示作答,手指在办公桌上无意识地敲,陈嘉谟见他一直也没什么表示,便准备回秘书室,正待出门听到凌千帆吩咐:“去海皇订个包厢,请下午开会的人吃饭。”
陈嘉谟带上门,他拿脚轻轻一掂,旋转椅转过来,窗外远处的湖面水气氤氲,掩隐着绰约的山形,鉴心湾里雾影重重,看不清那峰峦叠嶂的真面目。
或许很多时候,看不清楚反而比较幸福吧?
她算计得他如此彻底,回头想想,她进进退退,哪一步不是拿捏得当?她算准他不会为难许明智,因为他是许隽的父亲;她诱得他承诺宽待杨越,在他堕入她彀中之初;就连她自己……即便她不走,难道他就真的忍心,将她加诸在他身上的这些欺骗伤害,一一回报给她?
况且她压根不在乎,初识时她便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以她断腕设计姑妈的狠心便知道,她根本就是抱着不要命的决心,布下这个弥天情网让他钻的。
如今更是事了拂衣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这片云彩,已遮住他全部的天空。
办公桌上电话铃铃地响,他攀着桌缘摘下话筒,“凌少,今天周五,海皇最大的那个包厢已经有人订了,经理问介不介意靠窗有江景的厅桌?”
“大厅就大厅吧。”
周五晚上餐厅格外火爆,独他这一桌气氛格外冷抑,凌千帆知道这是自己的问题,尽管他已尽力维持笑容。无聊的时候开始摆弄手机,发件箱里仅有的几条短信,还是给她发的,看着又觉气闷。拨开一点点窗,江风习习,带着清凉的味道,没意思;极目江上,轮渡上灯火幽远,或明或灭,没意思;满目精致的海鱼湖蟹,盛在素雅的白瓷鱼形盘里,没意思。
席上诸人变相地恭维他,归根结底都是那么几条,家世显赫事业有成才比子建貌若潘安,如此等等,简直是天上少有地上全无。可在那个敝帚自珍的阿三眼里,现在的他即便天下无敌,也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
“凌少,有美女在看你。”顺着陈嘉谟的视线,朦胧中似乎确有人余光扫过这边,他还记得,也是在这里,也是临时起意过来,他仗着一副好皮囊向她耀武扬威:“你的四点半方向,嗯哼,今天是不是得表现好一点,好好把大爷我锁在家里?”
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刺猬头别过头,用阴冷的眼神秒杀觊觎者后,回过头来笑得刻毒阴险:“你得好好反省反省,现在只剩下这种货色会看上你了!”
自然又是食不知味,他竟喝得醉醺醺的,破天荒的头一遭,陈嘉谟送他回家,他摸索到酒架上去找白兰地和朗姆酒,勾兑的时候撞翻咖啡机,炭烧咖啡粉洒下来,深褐色的粉末斜作一条,如丑陋的伤痕。
醉生梦死的日子,往返于婺城和北京两地,今天看场话剧,明天出席首映,身边尽是面目不同的明眸皓腕。他向来自诩记性最佳,谁知姑妈问他昨日来探病的女伴是什么赛事的新秀,他竟一点也记不起来——从头至尾,都没往脑子里去。
顾锋寒和凌千桅每回碰到他,告别后脑袋都要偏转一百八十度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他向来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不叫任何人操心的,没料到也有这般消沉的时候。他和贝菲的事没人知道个中就里,就连陈嘉谟和凌千桅,也都以为是他因凌玉汝的意外迁怒于贝菲。陈嘉谟和贝菲交情算不错,总想方设法地给他敲边鼓,成天里跟他探讨三藏线上有多少户外爱好者出过意外,比如前年有日本的骑行者永埋雪山,去年有单行的探险者魂断泉水沟,听得他心里发毛,终于忍无可忍:“你他妈能不能说点不这么晦气的事儿?”
凌千桅也帮着劝他,大约是被他如今的一脸灰败吓到,再三的表示自己早已不介怀贝菲和杨越的事——听常医生说,杨越自己申请到汉堡大学的医学院,准备赴德深造。他听在耳里越发的揪心,猝然发问:“我放过许明智,你不怪我吗?”
“怪,当然怪了,”凌千桅想挤出丝笑容给他,却终告失败,“我在学校新认识了一个男生,从福建来的,他借给我一本小说看。”
“什么小说?”
“武侠的,名字叫《雪山飞狐》,大哥你看过吗?”
“初中就看过。”
“苗人凤和胡一刀比武,误杀了胡一刀,胡一刀的儿子胡斐长大后要给父亲报仇,却发现苗人凤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居然没有教自己女儿武功。”
凌千桅点到即止,他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冤冤相报何时了。他看武侠小说的时候还在初中,彼时对苗人凤只是景仰,报着将来被寻仇,决心要让恩恩怨怨在自己这一代了结——现在才知,那样的精神状态,大概也只存留在武侠小说里,凡尘俗世,谁又能做到?
他何尝不知贝菲的难处,姑妈和许家之间的牵扯,落到贝菲头上纯然是一场无妄之灾。似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哪个不是被父母捧在掌心宠着护着,她自幼寄人篱下受人冷眼,好容易在许家过了两年好日子,又从云端跌落谷底,个中艰辛自然非常人所能理解,捱过这么多年已是不易,更何况她还走到哪里都还要想方设法带上汪筱君。公司和她同年纪的女孩,还享受着家庭温暖、爱情甜蜜,只有她,只有她,流离来奔波去,不过为着生存。
他亦扪心自问,若当年许隽因别的什么意外而死,比如街头抢劫,或者绑票勒索,他自然也是要把凶手找出来戳骨扬灰的。
就连在医院做复健的凌玉汝,居然也开始规劝他:“听说新藏线年年有人出事,你怎么也不多派几个人过去,路上也有个照应?”他无所谓地笑笑,凌玉汝颇失望地叹道:“千帆,以后你和阿寒有什么事,我都不会拦你们。经了这一遭,姑妈……只想你们三个孩子,都活得开开心心。”
凌千帆笑笑,招招手叫凌千桅过来:“听见没,姑妈嫌你在家里做米虫了——大姑娘了啊,那个福建的男生,有空带来家里看看?”
凌千桅脸上飞起可疑的红,讪讪道:“怕别人看到你自卑,还是再等等吧。”
他知道这一回姑妈是真的放开手了,只是姑妈不会明白,在她心底如香饽饽一般的侄儿,有人连多看一眼都嫌。
北京的夏天来得暴烈,没有丝毫的温婉,暴雨毫无征兆地来,下得快也去得快。老枣树上挂着七彩的光,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那不过是错觉。
再回婺城时,川藏线的考察业已结束,考察队员在拉萨和贝菲胜利会师,传回来不少照片,例会上周总监放幻灯片给他看,有贝菲踪迹的并不多,仅仅三五张——也许是周总监刻意跳过,也许是贝菲自己刻意避开。照片上她依然笑靥如花,不过在天际高原上晒出两抹高原红,仍是初见时恣意飞扬的小土匪模样。
比起北京,他更不敢呆在婺城——他不敢回家。于他而言心湖苑原是不算家的,不过是因为他和顾锋寒都不惯住酒店,顾锋寒执意要住这里,他也就顺手登记了一个单位。买下后他倒颇喜欢,湖景很是不错,物业管理也好,他正好图个清净,什么时候开始有家的感觉来着?
彼时不过一碗清汤面,三两片紫菜,五六颗颗虾米,他却不知不觉地陷下去。自以为全局在握,不料她总有后手等着他,就像现在这样,她孤身穿越这新藏线,不留下只言片语,杳然而去。
“川藏线考察小组将在拉萨短暂逗留后乘下周的航班回来。”
“新藏线穿越的全部影像资料都在川藏线考察小组那里。”
“考察工作结束后我们下期工作可以立刻展开”……
所有人都刻意略过她的行踪,仿佛她根本不曾存在过。
沙发上是她喜欢的加菲猫靠垫,无赖的嘴脸和她毫无二致;茶几上是她挑的情侣杯,树叶的形状,吻合成一个心形;浴室里叠着她整整齐齐的浴巾,盥洗台上是她的红柄牙刷;柜子里还保留着她故意买来气他的小一号情侣衫,几次险些丢出窗外……他和她相识亦不过半年,却已处处留下她的痕迹,空气里似乎还有她的气息,侵入他的腑肺心骨,难以抽去,不可剥离。
阳台上的兰草在月光下摇曳,低低高高深深浅浅的嫩绿,微弱的光芒,灼伤他的双眼。十年前他送人一盆兰草,十年后有人把它送回来——他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十年的长梦,开始的是许隽,结束的是贝菲。那些他爱过的、怨过的,梦醒后都离他而去,余他孤伶伶的一人,守着这盆兰草,春去秋来,不知何时开花。
千桅的话何尝没有她的道理,只是她不明白,率先放手的人不是他。贝菲转身时不曾有丝毫犹豫,她远走万里时不曾回头,她的生命里他不过一个过客,只余他像戏台上的小丑,卖力地演出,却不知观众的掌声不是为他,喝彩也不是为他。
甚至到最后,连一个自欺欺人的机会,贝菲都不肯留给他。
习容容给他送来所有的考察原始资料,视频、照片和文字记录,他随口问她是否知道贝菲下一站的打算,谁知习容容也是茫然——其实他压根不需要从习容容这里打探她的下落。他不过是想知道,她可曾有片刻的留恋,哪怕留给他一丝半点的痕迹,然而结果不过再一次证明他的徒劳枉然。
那时在墨尔本,他对她说:“你既无心我便休……强求又有什么意思?”
她既毫不犹豫,那他苦苦等待,又有什么意思?
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实在不像他凌千帆的作风,他把习容容送来的备份光盘塞入碟机,你可以挥一挥衣袖转身便走,我为什么不能安然面对?
在北京时他问顾锋寒:“如果苏晚真的嫁给了非尽,你还会这样坚持地等下去吗?”
顾锋寒不愿面对这样的假设,却在送他上飞机前给他答案:“也许我会学会忘记。”
拍下阳台窗户的按钮,除掉腕上那块男款户外表,钛合金碗表在夜空中抛开一道银白色的完美弧线,从他视线中消失。
给自己煮上一杯炭烧咖啡,按下遥控器的播放键,叶城的广袤荒原直铺向天际,“叶城地处喀什南部、塔里木盆地西南缘,明天我会正式从叶城兵站出发,开始我们的新藏线考察工作……”
他觉得那块腕表也许是有某种魔力,戴着它的时候,他觉得有她的一切都是与众不同的。解下它之后,他似乎得到解脱,竟能如此平静地观看她录下的视频材料,原来她的声音也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好听。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放下与否,不过一念之间。
现在他决定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