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电脑、床、还有多余的户外包、帐篷……我以前攒过不少,没什么用,你都帮我卖掉吧,能卖多少是多少。”
“阿三,你手头很紧?找凌少啊,不至于要甩卖家当吧?”
贝菲摇头笑笑:“没有,我准备告诉你,我要辞职了。”
“当少奶奶?”
“不是,我们分手了。”
习容容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凌少劈腿?最近没听说他有什么绯闻啊?”
她把贝菲拎进办公室准备细细审问,贝菲却率先搭上她的肩,死皮赖脸地笑:“容容,其实……我终于发现原来还是你对我最好……”
习容容抖鸡皮疙瘩似的抖掉她的手,一脸嫌恶道:“少来!每次都这样转移话题,这次又发什么癫?”
看这一招也没用,贝菲只好干笑两声,正好凌千帆的电话过来了:“贝菲,到我办公室一趟。”
等待她的是大信封,并不太厚,她掂掂觉得有点寒碜,讪笑着说谢谢。凌千帆眉眼依旧动人,唇角噙着冷冷的笑,她微微颔首,僵硬地笑着退到门边,从办公室出来,长廊墙面光滑如镜,依稀映出她的笑脸——以前苏晚常教训她笑得像赖皮,一点专业素养都没有——她自觉这辈子也没笑得这么职业化过,没有表现得这么专业过,在她丢掉饭碗的这一天。
抱着大纸箱离开信实大厦,又接受一遍同事们的注目礼,凌千帆彼时正坐在咖啡吧,轻松无比地讲电话:“没关系,就当白玩一回女人……”他声音并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她知道这是说与她听的。
回到家里清点行李,冷冷清清的,习惯性地去看阳台,空荡荡的——那盆兰花草放在凌千帆这个专业花匠那里,定然比在她这里强上百倍千倍。
或许她该庆幸,这套房是苏晚的,仅存的凌千帆没法赶走她的地方。算算其实她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除去户外装备,唯一的宝贝就是那盒随身的明信片。碧海白波,华灯闪耀,金门大桥在雾霭沉沉中越发神秘莫测,凌千帆的字迹刚劲方遒,她记得曾问过他关于金门大桥的事,后来他还向她炫耀:“阿三,别的地方你经验比我多,这资本主义的老巢我可比你熟,你想去哪里?我给你做导游,金门大桥,自由姐姐,什么哈佛麻省斯坦福,只要你知道名儿的,没有我没去过的!”
那时她悻悻地反嘲:“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钱是吧?”还酸溜溜地甩出一句,“穷得只剩下钱了!”
“谁说的?我还有美貌呐,你不是说你第一爱钱第二爱貌嘛,比我有钱的没我帅,比我帅的没我有钱,天底下你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天底下她再找不到第二个人,会这样用尽全部心力去宠她,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予她温暖,像冬日里那一丝暖阳,驱散她心底的阴霾。
为什么这个人,偏偏是凌千帆。
下楼吃宵夜时习容容终于找上门来,麻辣烫店里热气腾腾,习容容好不容易找到个空位,拉过张凳子坐到她旁边:“阿三,你和凌少到底怎么了?今天他一直都是张死人脸,我听周总监说新藏线的考察计划也要暂时搁置,你们……听说他姑妈出了意外,是不是他家里不同意你们……”
贝菲正往口里塞牛肉丸,以前她吃不惯这个,因为看周星驰的片子里面叫“撒尿牛丸”,她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然而凌千帆爱吃。凌千帆总教育她不该吃太多路边摊,唯有一样例外,就是烤牛肉丸的小档。短短一根竹签,穿着四颗烤牛肉丸,香气四溢,他每次都吃得极享受——其实他们一起逛街的次数有限,却不知为什么,竟已让她培养出这样的习惯。
习容容难得见到她没岔开话题,絮絮叨叨的,抱怨她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什么事都自己扛,她听得漫不经心,直到习容容抢过她的筷子拍在碗上:“阿三你听见我问你什么了吗?”
“听见啦,我知道你永远是我最后的港湾嘛!有你一碗饭就有我一碗粥,你家就是我家,你妈就是我妈……”甫一抬首,却见一个不该在此地出现的背影,从店门晃过。
她拔腿跟出来,远远地叫了一声:“杨越?”
单薄的身形倏然驻足,杨越回过头来,怔忡片刻后飞奔过来,紧紧拥住她,仿佛她是稀薄的空气,一个不留神便会溜走。
她被箍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好容易等杨越松开手,舒口气便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许伯伯没什么事吧?”
杨越摇摇头,盯着她也不说话,面色似委屈又似为难,默然半晌才闷声道:“你做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突然一个电话,要我接爸爸离开大连;一会儿又一个电话,说北京不是久留之地——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要不是爸爸被我逼急了,我都不知道你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事……”
阵阵疲倦突袭而来,贝菲愧疚道:“对不起,又是我连累了你。”
“连累?”杨越苦笑两声,又自嘲道,“什么时候我们说话这么客气了?”
肩膀上忽被人拍了两下,一转身,习容容朝她做个鬼脸:“真是桃花不断,我先回去了,改天好好审你!”
杨越和习容容打个招呼,转身跟贝菲回小区,贝菲一路默然不语,杨越终于忍不住,问:“你还好吧?爸爸跟我说他把所有的事都揽下来了——凌少有没有,”小区里忽传来两声急促的鸣笛声,贝菲猝然抬首,一辆红色的跑车从小区内缓缓开出,黑色跃马标志在黄色底牌上熠熠发亮,披着夜色月光,碾落一地破碎的心。
杨越脸色猝变,攥住她的手急急道:“贝菲,跟我走——该做的能做的你都已经做了,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跟我走吧,你以前不是说要重新开始吗?我已经给几家大学发了申请,总有肯收我的地方,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方,再没有以前那些事情……”
重新开始,贝菲心底苦笑,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回到从前,回到十年前那个夏天,回到许隽遇到凌千帆以前——在那个夏天以前,他们的世界里,纯洁而美好,没有罪恶,没有烦恼。
那个时候他情窦初开,她亦是春心初萌。
那个时候他们坐在大连的海边,海鸥在浅灰色的天空划过一道亮白的痕迹,她以为那就是最简单美好的幸福。
嘀——嘀——嘀——
凌千帆笑着从车窗内探出头来,极潇洒地摇摇双指,贝菲触电般的放开杨越的手,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几乎是攀在车窗上,低声哀求:“千帆,算我求你,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现在我反悔了。”
“千错万错,你都报复到我身上来好了——杨越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发誓,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句话我也想跟你说,有什么你都冲着我来,可你是怎么对我的?”
他的笑容眼神都如此熟悉,却让贝菲双腿发软,若非他伸手攥住她,只怕当场就要软在地上。
“只要你放过他,我什么都答应你。”
“你能答应我什么?”凌千帆毫不客气地回击,“你也不过一个女人,不比人聪明,不比人漂亮——我玩腻了,你还能答应我什么?”
杨越就立在不远处,犹疑着不知是否该走过来。贝菲彻底绝望,空洞无措地点头,艰难地转身,凌千帆心中一恸,竟不忍触及她如此绝望的目光,竟拉住她的手,鬼使神差地说: “我答应你,”他又沉声补充道,“终此一生,不许你再见他。”
交易达成。
凌千帆只觉心凉到透顶,麻木到再添一刀也觉察不出,他揽住她的腰,偏头向杨越笑道:“杨医生,咱们到底宾主一场,我不想看到有些人总来骚扰我的女朋友。”
杨越最终被她和凌千帆合演的这场戏骗走,贝菲给他订好酒店住下,翌日清晨的航班带走了他,他的满腹狐疑、惘然惆怅,和她永不可再来的少年幸福。
在机场送走杨越,凌千帆也和她告别:“姑妈二次手术,你最好保佑她平安无事。我知道你在套现,想帮杨越和许明智还房贷?我劝你还是留着傍身吧,从今天开始,哪怕你自投火坑去卖身,也没有人敢买你。我擦亮眼睛看着,看你坐吃山空,能撑到几时。”
“谢谢凌少的关照。”
凌千帆开着跑车绝尘而去,她整个人像被吸空一般,软软绵绵的,再使不出一丝气力来。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没有一丝侥幸可言,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即使偶尔落到你头上,也终究是抓不住。
那一年许明智把她接到许家,许诺会替她父母照顾她,谁知短短的一年工夫,又跌回原点;
辛苦捱过四年大学,找到份糊口的工作,终于有能力好好照顾汪筱君,以为找到小小的立足之地,谁知杨越弃婚而走;
仓皇逃到婺城,以为掩埋掉过去的一切,以为找到最坚实可靠的港湾,谁知辗转周折,水落石出,凌千帆不是最后的港湾,而是最初的暗礁;
三十里营房,凌千帆在生死边缘徘徊游荡,拉着她的手说爬也爬到拉萨,她以为走完这一段新藏线,昨日种种尽可如云水散,可是天不放过她。
不懂得雷霆手段,怎配有慈悲心肠?以前他是慈悲心肠,宠着她护着她,任她这只小船在他的港湾里驰骋徜徉;现在他是雷霆手段,她触到他的底线,伤害他的家人,他要拆散这小小的舢舨,任她在惊涛骇浪里随波逐流,直至覆灭海底。
“你没有一刻动摇过吗?一刻……哪怕是一秒的犹豫,也没有吗?”
她是犹豫过的,在三十三里营房的那个晚上,在他们历经生死边缘之后,在他们依偎着取暖的间隙,不仅仅是犹豫,她想到的甚至是彻底的放弃——不知死,焉知生?没有体验过死亡滋味的人,又怎能知道生的可贵?她既然已经捱过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好好地活下去,而要将自己困在往昔的阴霾里?
可是上天不给她这个机会。
也许是她罪孽深重,她曾亏欠杨越的,最后通通由凌千帆来向她讨还。
她朝着凌千帆的吩咐,安安分分地蛰居等死。
凌玉汝脑部血块淤塞,二次手术后终于醒过来,凌千帆侍奉左右,等情况稳定再回婺城时,发现贝菲已脚底抹油,杳无踪迹。
他在银河大厦开例会,气氛史无前例的差,似乎不管什么提案都不合他的意,什么报告看着都是漏洞百出。底下的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触到他的霉头,散会后他一个人窝在旋转椅里,从三十九楼会议室的巨幅落地窗,眺望远处鉴心湾的烟波雾绕、湖光水色。
湖水湛蓝无波,碧顷如镜,或许是湖水太深,他想,无论湖底有怎样的激流险浪,从面上看亦是波澜不惊。
他原来以为,他心底早已练就这样的死水无澜。即便是那天面对杨越,他亦能笑得完美无缺,只是在她转身的刹那,丢盔卸甲,一败涂地。如今才知,他原来是这样色厉内荏的人,她彻头彻尾地欺骗了他,他却没法忍心,真正去伤她分毫。
心死如灰时,报复并不能使他解脱。
陈嘉谟汇报得心不在焉,他听着便觉得恼火:“我一没降你薪水二没克扣你年终奖,你为什么念个会议纪要都有气无力的?”
“反正我念不念你也没往心里去,我念得抑扬顿挫的那不是浪费力气?”
他怒目扫过去,陈嘉谟立时收敛,摸着下巴咕哝道:“刚刚在信实十七楼看了一段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