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他脑子里忽闪过一个念头,那个给杨越打电话的人,应该是贝菲。
另一个更为惊骇的念头是,他觉得杨越回大连要找的人,是许明智。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这几者之间的联系,然而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姑妈最后的电话里,似乎根本不记得许明智是谁,那时他以为姑妈是故作姿态,并不肯承认她曾对贝菲做过的事,现在想想却未必。
他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一张巨大的蛛网,四面八方若有似无的线索,丝丝蔓蔓,把他越困越深。这条丝不知从何而起,因何而来,他还未想到根源,已听凌千桅嘀咕:“算了,哥,我们回去吧,我去找阿寒表哥吃饭,不妨碍你们二人世界了。”
“不,我有点事。”他眯起眼,窗外灰蒙蒙的,北京的春天总是飞沙走石,仿佛要很小心才能认清前路方向,“你去找贝菲和阿寒吃饭,说我有点急事,”他声音冷下去,连他自己都未发觉,“不要和贝菲提起杨越。”
这是第几次来大连?
同样的天空,同样的海风,同样的街巷,只是……物是人已非。
连夜驾车赶到大连,正是晨曦微亮,天边泛着鱼白,路灯光芒里都渗着春寒。透过楼梯间的窗洒过来微薄的晨光,拖出他长长的影,敲开许家的门,许明智看到凌千帆,初时是些微的错愕,随即便镇定下来。
“凌少啊,早,请进。”
他依旧身形不稳,却是目光如炬,混不似上一回的浑浊无光;他脸上的皱纹如昨,却是道道如斧凿刀刻。凌千帆只觉得面前这张脸,和多年前许隽给他看过的照片上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面容,渐渐地交迭重合。
除去那鬓边的白发、额上的深纹,余下的那些,已是毫无二致。
他给凌千帆沏上一杯茶,凌千帆朝房内一瞥,门口正放着收拾好的行李箱包,冷冷哂道:“许叔叔这是准备去哪里?”
许明智摊开手笑笑:“我听说过新闻了,你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凌千帆心都凉了。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已足以证明他的愚蠢——他根本就是早有准备,所谓凌玉汝胁迫他去劝贝菲退出,亦是天大的谎言。他这样容易就骗过了他,骗他相信一切是姑妈所为,骗他差一点要和家庭决裂。这一趟来大连,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就是他苦寻千里所要追求的真相?
许明智没有这样的能力,他想,极艰涩地问出那句他并不想问的话:“贝菲……她也知道吗?”
许明智摇摇头,凌千帆猛地舒了口气,全身放松下来。许许多多的问题,毫无头绪,找不到答案,然而只要和贝菲无涉,他便可寻得最后的安慰。
“你恨我姑妈,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怎么能对贝菲下得了手?她是你好朋友的女儿,她和许隽是好朋友,你不过养了她两年,她却照顾了汪阿姨整整十年——你怎么下得了这个手?”
许明智颊上肌肉微搐,低着头默然不语,许久后才抬首微微笑道:“我女儿已经死了,可是你和她都活得好好的。对凌少来说,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个更痛苦?”
凌千帆绷直着身子,狠命地攥着皮质扶手,屋里每个墙角都散发出破败腐朽的气味,令人作呕。他一抬头,竟见到大门边的墙上,悬着新镶框的全家福:许隽明媚灿烂的笑脸,汪筱君温柔和蔼,许明智意气风发——三张不同的笑脸,竟幻化成长着毒牙的蝮蛇,缠绕着他的躯体,噬咬着他的脏腑,那毒素又渗入他的血里,寸寸地蔓延开来。
他心里有千种恨、万种仇,催促着他把许明智打入万丈深渊,让他历经千劫,永难翻身;可只有一个理由,让他再难在这重重悲剧上添墨加彩。
许明智是许隽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
他没有问许明智收拾行李要去哪里,他不想问,也懒得去问。临别时许明智欲言又止,最后说:“贝菲这孩子,是我对不起她,凌少你……”
他冷冷掐断他的话:“我会好好照顾她,不劳你操心。”
走出许家所在小区,抖落一身的雾水,到小区对面去取车,转头出来,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向小区里走去。
瘦削,单薄,隔着条马路,仿佛还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药水味道。
杨越。
每次看到杨越,都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总觉得他面熟,却无法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又想起在思源老人院,看到那个小护士的履历,也觉得她颇为面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长得像谁——那时他还以为是自己一时看走眼,现下才恍然,谁会把一个女人的面相往男人身上想呢?
本以为拨开了层层云雾,现在却发觉像从一个谜障跌入另一个谜障,山重水复,花明柳暗,不知通往何处。
汪筱君见到那位小护士便情绪激动,而小护士的眉眼轮廓,颇有几分像杨越。
杨越来接许明智。
他依稀记起贝菲的话:“他母亲曾经插足别人的家庭,活活拆散一个美满的三口之家。她骂我狐狸精勾引她儿子,我就回敬她,说狐狸精勾引你的孝顺儿子,就是为了让你无子送终。”
噼噼啪啪的,像是珠链碎落下来,粒粒敲击心房的声音,千头万绪,当真是千头万绪,全捋不到一起去。杨越若是许明智的儿子,又怎会任由许明智这样利用贝菲?贝菲和杨越……他猛然间不敢往深想下去,许多他原本十分笃定的事情,如今也踌躇起来——就好像那位为死去的妻子去向冥王求情的琴手奥路菲,在离开冥界的路上,远远地瞧见光芒,欣喜地以为重回大地,却发现这不过是虚幻一场。
回到北京时飘起蒙蒙细雨,先去医院探望姑妈,凌玉汝依旧沉睡不醒。回到凌家旧居,天井里老枣树的树叶上还是湿湿的,他蹲在枣树下,枝枝叶叶里透过来粼粼的光,树皮皲裂,稍一使力,便碎落粒粒的灰在手掌上。
凌千桅听到外面的响动跑出来,看到他一个人蹲在天井里,急急跑出来:“哥,你手机怎么关机了,我一整天都找不到你,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凌千帆绕树慢慢地踱着步子,凌千桅愣了半晌才说:“对了,婺城那边好像有什么事吧,贝菲早上的飞机赶回去了,要我跟你说一声。”
“哦。”
“哥,你……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去大连了?杨越是去大连吗,你们到底有什么事,我怎么一点都想不明白。”
凌千帆摸摸脸,清晨的空气里都藏着寒意,鼻子竟有点痛,他揉揉脸摇头道:“没事。”
婺城的电话——大致也能猜到是什么事,和PL的合作计划备受关注,尤其是他这回那样的高调,现在显然又有一个烂摊子要处理。
“那你是要回婺城吗?”
“我……”凌千帆脑子里乱糟糟的,山重水复,花明柳暗,不知何处是归途——他恨不得立时飞回婺城,找贝菲寻一个答案,却惊觉自己是如此的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是怕自己的猜测成真,亦或是……
他摇头:“医生说姑妈情况不太好,准备二次手术。”
顾锋寒也留在北京,平素他和凌玉汝感情实在谈不上融洽,如今肯留下来帮忙照顾凌玉汝,实在出乎凌千帆的意料。见面也不过是几句吉人天相之类老套的安慰,从病房里出来,凌千帆也循例问一句:“苏晚还是没消息?”
顾锋寒摇摇头,绷着脸眼眶深陷,比春节时又略瘦一些,凌千帆又问:“还有什么地方没找过的?”
顾锋寒又摇摇头:“不知道,说不定……我准备回家住一段。另外你姑妈出了车祸,爸爸已经知道了,准备过来。”
凌千帆连忙劝道:“姑父身体也不好,这里有我们看着就好了。”顾锋寒笑笑,凌千帆心中忽有所感,慨然道:“阿寒,你肯来看姑妈,姑妈要是醒着,一定很高兴。”
顾锋寒扯扯嘴角:“你姑妈待我很好,我恨的人从来都不是她。公司里有什么事,我总和她针锋相对……其实做人何必这么分明,”他的叹息声微不可闻,“我不是想要针对她,我只是想向证明给父亲看,他的选择是错的。这几年我从来没给她好脸色过,对不起。”
凌千帆微微抬首,满是诧异,两个月不见,顾锋寒竟然也温和许多——或许他也只是累了,就像自己现在这样。
一连数日他没给贝菲电话,贝菲竟好像和他心有灵犀一般,也没联系他。陈嘉谟有给他汇报,贝菲集中面试了几个投来简历的户外爱好者,据说是给川藏线的考察做准备,又拜托陈嘉谟一一关照媒体方面,对此次的突发事件尽量低调处理。
陈嘉谟不知就里,半开玩笑地安慰他:“贝菲办事,深得凌少真传啊,我看着都有点自愧不如……”
陈嘉谟夸贝菲办事老练,夸她面面俱到,夸她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滴水不漏,夸她行事手法和他如出一辙——很多时候他们还真是默契得惊人。
什么事都可以作假,难道这样的默契也可以是假的?贝菲在整件事中,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角色?她究竟知道多少,是主动配合许明智,还是为了杨越,所以……
他不愿意再深究这件事,也许是不想深究,也许是不敢深究。如顾锋寒所说,做人何必那么分明?可是他又不甘心。
从不知,原来他是这样优柔寡断的人。
数位专家终于决定给凌玉汝二次手术,定下手术时间后他准备回婺城一趟交代工作。先召分部的高层开会,顺便给贝菲发了条短信,告诉她他已回来,贝菲回得很快也很简洁,三个字:知道了。开完会已到下班时间,他开车过去信实,正看到贝菲从大厦门口出来,他打开车门笑道:“刚刚周总监打电话给我,说你事情都安排得很好。”
贝菲看起来也颇疲惫:“记者们都不好对付,老有电话打过来问我们新藏线的安排,我也没办法,擅作主张说我会继续负责新藏线的考察,你不会生气吧?”
凌千帆摇摇头,伸手去牵她,贝菲却不着痕迹地拐过去,径直上车,十足公事公办的口吻:“周总监跟你说过了吧,来面试的人里面我觉得有几个比较合适的,稍微准备一段时间,我们的川藏线考察也可以开始了。对了,我把去滇藏线的同事传回来的视频整理了一下,想给新招来的同事们做个培训,今晚上我要写ppt,你送我回我住的地方吧?”
“嗯,”凌千帆不动声色,送她回骄阳小区,从车镜里瞟到贝菲敛眉垂眸——她很少会是这样的神态,她一贯都是嘻嘻哈哈的,现在却是一副忧伤落寞模样。他好容易按下去的问号不自觉地又浮起来:她知道多少,她又参与了多少?
她逃避着他的眼神,急急地下车,转身上楼。
“我在大连碰到了杨越。”
她强作欢快的脚步陡然止住,好半天才回过身来:“是吗?”他站在楼梯下,笑得没有一丝温度:“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