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着雨,山路泥泞难行,足足等了两小时才等来救援车辆——好在他们随身携带的帐篷并未损毁,搭在路旁勉强挤进去四个人,贝菲用尽所有她知晓的急救措施。凌玉汝高烧不退,用听诊器大致还能辨别出肺水肿的迹象——原来凌家的人都是这样倔强的性子,凌玉汝也是拖着高原反应的身子,强行向界山达坂进发的。
两个小时的雨,在救援车辆到达时居然神奇的停住。
“天晴了,贝菲。”
“是的,天晴了,”她握住凌千帆的手,他十指冰凉,远甚于昨天高原反应时的情形。医生在救援车上直接对司机和凌玉汝进行急救,凌玉汝的体温已升到39.6度,在高原上用药剂量全部加倍,却丝毫不见好转的迹象。
回程的路上又是阳光普照,乌云散尽,条条金色的霞光,像是镶在织锦缎上的金丝。贝菲巴着车窗往后看去,云山苍苍,雪峰茫茫,那至臻至妙的天国之景,曾经那么近,现在这么远。
遥遥的是透明碧蓝的湖水,伴着搓板路上的颠簸,车座靠背撞在贝菲腰上,阵阵钻心的痛,直入脊柱。凌千帆圈着她的腰,头埋在她怀里,不知道是路太颠簸,还是他的身子在发抖——可是凌千帆怎么会发抖呢?
凌千帆怎么会发抖呢,那个泰山崩于前也面色不改的凌千帆,怎么会发抖呢?
“阿三?”
“嗯?”
“你没事吧?”
“没。”
“你还活着。”
“嗯。”
“你时来运转。”
“嗯。”
“你会保佑姑妈的,姑妈会没事的,是不是?”
“嗯。”
车轮碾压在碎石上,嘎吱嘎吱地响,贝菲搂着凌千帆,他的头发黑而密致,看上去柔软服帖,摸着却觉着硌手。
“阿三?”
“嗯?”
“阿三你跟我说会儿话吧,讲个笑话也行。”
贝菲朝车后望望,医生还给凌玉汝架着氧气瓶,凌玉汝原本颇为清秀的面容,因高原反应变得浮肿不堪,撞车时留下的割伤已止住血稍作过护理,却仍是不堪入目。她远远的想看清那张脸,可隔着医生,看不清,也看不明。
车窗外红红黄黄的山石,从覆着的层层积雪中露出狰狞的面孔,雪融了一块又黏着一块,丑陋不堪,上面黏着青绿的植物——那是高原地区特有的耐寒植物,经冬历春,寒来暑往,依旧顽强地挣扎在高原上。她记得来的路上,凌千帆还损她:“你那生命力已经不是小强可以比拟的了,看……那丑不拉叽的杂草,跟你头上的鸡窝挺象的。”
凌千帆,我跟你讲个笑话吧。
以前有个算命的,对一个女人说,你三十岁之前都会非常凄惨;那个女人问,难道我三十岁以后会转运吗?
算命先生说,不,三十岁之后,你习惯了。
遇上你的时候,我以为我时来运转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不过是上天给我开的又一个玩笑。
凌玉汝一度失去生命迹象,在这条天路上,时常有人在路上睡着,便再也没有醒过来。贝菲上新藏线前早有心理准备,那年在川藏南线,她也听说过有人骑上去便再没下来过——不幸中之万幸是片刻后凌玉汝又稍有恢复,凌千帆惊恐交加,生恐是回光返照。三十三里营房的医疗站里的医护人员帮凌玉汝暂时抑制住肺水肿后,等来了救援直升机,将凌玉汝直送往北京。飞机上凌玉汝间或咳嗽,全是稀薄的粉红色泡沫血,任是贝菲曾亲眼见过从高原上车祸下来的人,此刻也不敢多看。
回北京后贝菲被安排到凌家的老宅,很熟悉的四合院,记得依稀是在凌千帆的全家福上见过的。青砖红梁,灰瓦玄檐,天井里枣树下光影斑驳,浅绿的叶子随风一晃,折出的光芒便毫无征兆地刺入人眼来。凌千帆守在医院里,她不得不出来应付媒体,保证他们的考察,不会因生命禁区的这次车祸而暂停。
再到医院时凌玉汝的手术刚刚结束,结果尚算成功,然而因为车祸途中曾经历短暂的窒息,凌玉汝此时仍无苏醒迹象,不知何时能脱离危险。凌千帆形容萧索地坐在外面,她伸手去握住他,一时竟觉不出冷暖,只晓得掌心里滑腻腻的,她迟疑着说句“对不起”,凌千帆摇摇头,默了半晌才道:“不是你的错。”
谁又能说这是谁的错呢?贝菲当时的选择确实是出于安全考虑,无可指责——事实上他下车后才发现公路旁正是悬崖绝壁,他们看到的白雪茫茫远在百丈之下,贝菲的决定救了他们的命。
昨日此时他还是满腹的愤懑,恨不得自己真是如戏里所唱的那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样便没有如许的烦心事,他无须左右两难,无须进退维谷,千斤的担子也与他无关。
不到一天的工夫,仿佛天与地、微光与绝望、光辉与黑暗……所有的一切,都颠倒过来。
他无力的把头埋在她怀里,轻声道:“如果——”贝菲捂住他的嘴,惶急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最危险的那段时间都挺过来了,现在手术都成功了,恢复只是时间问题。”
他嗯了一声,半晌又如梦初醒般的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她,似乎很费了番工夫才想起来要说什么:“你腰是不是还在疼?”
贝菲摇摇头:“没事。”他点点头又掰着指头数:“千桅和阿寒明天就能到,姑父……姑父身体不好,先瞒着吧,说不定过几天就好了。爷爷也得瞒着,就怕他看到新闻……”
“千帆你先休息一会儿行不行?”
他静静地瞅着她,随后茫然地点点头:“北京还有不少朋友,知道了恐怕又要过来……”
来探视凌玉汝的人很多,许多以前听过名字却从未见过真容的人,车来车往络绎不绝。凌千桅比顾锋寒晚半日赶来,到医院时凌玉汝仍躺在加护病房,丝毫未有醒转的迹象。陈嘉谟跟在凌千桅身后朝贝菲使眼色,贝菲跟他到一边,只听他低声嘱咐:“大小姐现正在气头上,您看在凌少的面上,别和她……”
话音未落,身后已传来凌千桅冷冷的声音:“贝菲,这下你满意了?”
她转过身,凌千桅挑着眼,和凌千帆扬眉的神情毫无二致,眼里的光却是泠泠的。贝菲没吭声,倒是凌千帆先开口:“千桅,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一点?现在姑妈还在里面躺着,我不想听到这种话。”
“你也知道姑妈在里面躺着——姑妈为什么在里面躺着,还不是因为这个女人!”
“千桅你给我闭嘴!”凌千帆额上青筋暴现,正欲呵斥,贝菲拉拉他低声道:“千帆算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凌千帆摇摇头,无力地看着凌千桅,凌千桅仍忿忿不平地瞪着贝菲:“不用你在这里装好人!”
“千桅,我怎么会把你惯成这个样子?”
兄妹俩针锋相对,凌千桅恨恨道:“姑妈为什么会上新藏线,她不知道危险吗?她是担心你,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听说你去了新疆马不停蹄地往前追!爷爷在家中风你不管,姑妈的死活你也不管,你现在眼里只有这个女人,她给你吃了什么迷药?”
“千桅!”
“我知道,你宁可选这个女人,也不要我们全家!”
凌千帆恨铁不成钢地抚额揉着眉心,无奈道:“千桅,别再吵了行吗?你嫌咱们家现在出的事情还不够多是不是,不能安安稳稳过两天日子吗?”
凌千桅终究还是怕他,恨恨地瞅着贝菲,低声道:“有她没我,有我没她,总之我不可能和这种女人住在一个屋檐下!”
“贝菲你先回去,看阿寒那边还有什么事,有客人的话也打发走吧。晚上咱们出去吃饭,附近有家涮羊肉不错,几天没好好吃过饭了。”
贝菲颇不放心,握紧他的手欲言又止,最后叮嘱道:“好好说,晚上一起吃饭。”
凌千帆点点头,也许是他的错觉,竟然觉得贝菲眼里似有泪花。看着贝菲背影消失,凌千桅在身后冷哂:“真难舍难分!”凌千帆叹口气,转身敛眉肃目道:“千桅,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姑妈……”
他字斟句酌,把凌玉汝胁迫许明智的事情,委婉地转述给凌千桅听。凌千桅不住地摇头,凌千帆说得认真,由不得她不信,可是姑妈真的会因为护犊,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吗?
“不是说贝菲以前在许隽家住了两年嘛,许隽的爸爸怎么能对好朋友的女儿下这种毒手?”
“许明智坐了十年监——哪里还是十年前那个人。到他现在这种地步,能活下去,什么事都能做出来。许明智说姑妈要他劝劝贝菲,先礼后兵,贝菲天天和我在一起,去云南出差是唯一的机会。任何话经过三个人都要变个样,传达到那些流氓小混混那里,没拿斧头直接砍死你,都算客气。”
凌千桅将信将疑:“可是姑妈说,贝菲是故意接近你,没安好心。”
“她过度紧张,”凌千帆解释得极为痛苦,“你还记不记得,读小学的时候你回家晚了十分钟,她吓得以为你被绑架,电话直接从你们老师家一路打到校长家,还记得这回事吧?”他又拍拍她的头安慰道,“千桅,这些事咱们就别提了,贝菲她不提,你不说我不说,这事情也就过去了,嗯?”
凌千桅撅着嘴不吭声,凌千帆知道她心里还有个坎,杨越那个坎。他记得她小时候便是这样,瞧上什么若是到不了手,心里总一直惦记着,惦记得晚上觉都睡不着。她小声嘀咕:“这算什么呀,杨越她抢走了,现在连你也抢走了……”
他好笑地摇摇头,坐下来哄她:“乱说什么呢,大哥怎么会走?晚上大家好好吃顿饭,别再闹了。”
“一股子膻味,”凌千桅撇撇嘴嗤道,“我才不做电灯泡,我和阿寒表哥出去吃!”
凌千帆摸摸她的头笑笑,凌千桅到底还是他宠出来的性子,骄纵惯了,心地却不坏。嘀嘀咕咕半天后凌千桅又问:“姑妈……真的让人对贝菲下过这么狠的手啊?那……贝菲她的手现在……”
“还好,轻伤,已经没事了。”
两人正聊着,凌千桅忽想起一事,问:“杨越是在这家医院?”
凌千帆眉头一蹙,不悦道:“是。”
凌千桅目露恳求之色,凌千帆沉着脸,迟疑良久后说:“心外科,我陪你去看看。”
路上凌千帆又叮嘱:“吃饭的时候别提这事。”赶到心脏外科,正碰上他熟识的常医生,稍稍安慰他两句后,凌千帆问:“我之前介绍过来的杨医生,现在有空吗?”
“真不巧,杨医生半小时前还在,刚刚请假回去了,好像家里出了什么事吧,跟我说要请两三天假呢。”
“家里出了事?”凌千帆狐疑道,常医生笑答:“是啊,刚才我们正聊起一个手术,想让他做我助手,好像是女朋友打来的吧。”常医生因杨越是凌千帆专门介绍过来,要他多加提点照顾,此时也格外热心,“可能有什么急事,我临走前还听到他打电话订晚上回大连的机票。”
“女朋友?”凌千桅急急问道,“他来医院后认识的吗?”
“不是,杨医生在医院不大和人来往,一门心思扑在临床病人身上,我听声音像是女人,又说家里的事情,猜是女朋友吧……”
凌千桅正欲继续打听,却被凌千帆打断,匆匆和常医生告辞。下楼时险些一个踉跄,像是想到什么,又觉不可思议,即刻打电话到航空公司查机票,却得知今晚到大连的航班已满,再查乘客名单,并无杨越在内。
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