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
孝帝十四年。
温仲被派往蜀郡任郡守,温老夫人撒泼耍赖非要跟去。蜀地离长安虽不算远,但一路多山,甚是崎岖,温老夫人花甲之躯,怎么经得住路途颠簸,愁坏了众人。
陈太后连劝了好几日都未能说通老夫人改变心意,急得不知该拿她怎么办的陈太后,把孝帝叫进了长乐宫,让自己这个做皇帝的儿子撤回调任旨意。从不忤逆太后的孝帝这次却没有同意,只答应让温仲暂缓几日赴任。
温老夫人本姓陈,与陈太后是同胞姐妹,两人感情甚厚。温老爷去世得早,自陈太后跟着先皇入长安,温老夫人便常入宫与之相伴。
世人都道她陈家是祖坟上冒了青烟,福气没了边。不过是行伍出身的小军官家的女儿,也只是作为宫女被赏赐给当年毫不起眼的诸侯王,谁能想到她能有做王后,皇后,甚至太后的一日。陈氏姐妹二人都生了三个孩子,陈太后所出的长公主早夭,只留下了当今圣上和怀渊王兄弟二人,所以陈太后将对女儿的疼爱全部倾注在温老夫人的一对双生姐妹的身上。
温娴温斓两姐妹从小就跟着温老夫人入宫玩耍,与刘孝刘怀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成年后也不出意外结成两对佳偶,羡煞旁人。
刘孝被立为太子,温娴当上皇后是迟早的事,她却是命薄,早早撒手去了,给刘孝留下刘偃修这一根独苗,日日凭以思恋。
刘孝登基为帝后,追封温娴为孝纯娴皇后,并立太子刘偃修,在位十四年来未册立新后。
而温仲,是纯娴皇后同怀渊王妃的幼弟。刚过而立之年,已在大汉颇有才名,与他的才名传的同样远的,还有他龙阳之徒的逸闻轶事。
年过三十,却还未娶妻生子,乡野粗汉或许还说得过去,而他,就成了个异类。温老夫人为了小儿子的终身大事,说什么也要跟去蜀郡,若不跟去替他相一门亲事,结识一下蜀郡的姑娘,他这一去还不得耽误到什么时候了。
温仲扶额,无奈地看着温老夫人指挥着下人打点行李。
刘彭离得了假,从上林苑一回来,就被温仲在雍门外堵了个正着。“我就知你今日会回来。”温仲将他拽上了自己的马车。“舅舅,舅舅,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刘彭离摸不着头脑,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辆马车里,也实在是有些促狭。
“东君啊,你可得帮帮舅舅,同我回去劝劝你外祖母。”温仲握着刘彭离的手,目光灼灼,一双桃花眼还带着那么些欲哭无泪的味道。跟着刘彭离一起回城的几个将士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刘彭离是怀渊王府世子,今年已经满十八,他下面还有一对弟弟妹妹。刘彭离十五岁入军营,入伍三年,得了些军功,现在已经是步兵校尉,专掌上林苑苑门屯兵。“你们先回王府,告知王妃我先去看望外祖母,晚些时候回,不必等我用晚膳了。”“是。”车帘放下,马儿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才不急不慢迈开步子,走得十分悠闲。
路上,刘彭离听了温仲述说缘由,笑得前仰后合,撞上了脑袋,他揉着后脑勺,龇牙咧嘴的冲温仲说:“舅舅,你要是早些给我娶个小舅妈,不就没这些事了嘛。”温仲气得撸起袖子,在他刚撞的脑袋上又敲了一下,疼得刘彭离“哎呦”一声双手抱头。“你还笑呢,若不是当年你······算了,反正今日你得替舅舅我把这事摆平了,将你外祖母留在长安城,否则······”他作势又要伸手去打刘彭离的头,刘彭离赶忙压下他的手,又抚了抚他的胸口,“知道了,就是舅舅没这么说,我也必定不会让外祖母去的。”
“只是。”刘彭离摸着下巴,“为何好好的,皇上要让舅舅去蜀郡?”温仲朝后一仰,斜着眼,一副傲人的模样,“自然是你舅舅我天资卓越,蜀郡需要舅舅这样的人才去治理啊。”说着还跷起了禹步,右脚上下掂着。
刘彭离只笑不语。
马车还在慢悠悠行驶着,温仲挑起帘子,见已出了西市进了内城,没了小贩的叫卖声好各种食物香料混杂的市井气,温仲摇摇头,放下了帘子。
刘彭离最是懂得看人心思,又能说会道,见了温老夫人哄她开心的同时,又几句话松了她去蜀郡的念头,拉着温仲让他再三保证了照养好身体早点找门合适的婚事定下,温老夫人虽还有些不情愿,还是答应了下来。
温仲大松口气,只是临行前见到府门口,见到温老夫人为他准备的,塞得满满当当的五大车行李时,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
夏至已过,暑气渐热。刘彭离还穿着一身皮甲,额上微微冒出了细汗。温老夫人疼惜外孙,简单聊了几句,未留晚膳,早早打发他回王府了。
怀渊王府,听说今日大哥会回府的刘不识刘聆两兄妹,在刘偃修房里说笑。好些时日未见,刘聆显得有些兴奋,她在刘不识跟前晃过来晃过去,手也比划个不停,“二哥你说,大哥去了,外祖母还会闹着跟舅舅到蜀郡吗?”她白皙的小脸上抹了淡淡一层燕脂,粉粉嫩嫩,明艳的口脂更让她光彩照人。坐在她身前的少年与她长得十分相像,除了皮肤较她黑些,看起来健康硬气些,几乎可以算是一模一样了。
“你别晃了,晃得我眼花。”刘不识起身,双手搭在刘聆的肩膀上,将她按在自己刚刚坐过的位置上。“我们赌一赌怎么样?”刘聆抬头望向他。“还用赌吗,大哥一定能说服外祖母的。”刘不识在刘聆旁边的位置坐下。
刘聆撅嘴,“你就和我赌一次嘛。”刘不识忽然狡黠一笑,“那我赌大哥可以。”刘聆气结,拉着他的衣袖一通晃悠,“二哥,好二哥。”刘不识更是笑得不行了。笑够了,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下刘聆的额头,“好了好了,你不就是前几日看中了一支朱雀步摇,想让二哥送你嘛。”
刘聆停下手中动作,瞪着眼睛,“二哥知道?”
冒雪在一旁站了多时了,一下笑出了声,刘聆转头看向她,她连忙别过头,眼神转向别处,但眼角眉梢的笑意还是出卖了她。“好啊你们两个,合起伙来欺负我。”刘聆不干了,负着手转身背对刘不识。
刘不识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小木匣子,用它捅了捅刘聆的手臂,“那聆儿还要不要了?”
刘聆娇笑接过,“要,怎么不要。”然后回过身对着刘不识道:“二哥最好了。”“哦?刚刚我似乎还听到,有人在说我和别人合起伙来欺负她?”“那是刚刚,现在二哥是聆儿的好哥哥。”
“扑哧。”又是一声笑从后面发出,冒雪实在憋不住了,“二公子,翁主,冒雪先退下了。”她板着张脸,走出去时刘聆从后面看她,肩膀却是一耸一耸的,看着着实滑稽。
“没皮没脸的。”刘不识努努嘴,指着木匣,“你不打开看看?”刘聆往他身上一靠,“二哥又不会骗聆儿,再说了,其实冒雪同你说话的时候,我恰巧路过,都听见了。”她仰起小脑袋,眼睛一眨一眨的,“我昨日又去了华粹坊,没有瞧见这支步摇,便料想是被二哥买走了。”刘聆一脸得意之色。
“原来你早知道了,那万一我晚了一步,买走它的人不是我,而是别人呢?”
“不会的,二哥既然知道聆儿喜欢,便不会让别人拿了去,就算有人先二哥一步将它买走,二哥也会找到那人,花高价替聆儿带回来的。”她笑眯眯地眨着眼睛,眸里的光一闪一闪的,可爱极了,“是吧二哥。”
“你可真是把你二哥摸个透彻,了解得一清二楚。”
门外,刘彭离的声音传来,然后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二人面前。刘不识刘聆迎了上去,“大哥。”“大哥!”两声‘大哥’听得刘彭离心情跟着好起来,也放松了许多。刘聆替他取下皮甲,皮甲下的衣衫湿了个透,身体的热气和汗味四散开,让空气都变得发闷。
刘不识倒了茶给他,“拿给聆儿喝吧,桌上的茶凉了,我喝这个就好,凉快。”然后拿起先去二人的茶。一口饮尽,端起另一杯,又是一口喝完。
“大哥累着了,喝慢些。”刘聆道。刘不识接着说,“母妃听说大哥今日要回来,已经让人准备好了热水,大哥先去洗洗,歇息一会儿,晚些时候一起用膳。”“今日母妃下厨呢!”刘聆补充到。
刘彭离扭了扭脖子,又撑了撑腰,“父王了,刚刚门房说父王出去了。”“哦,父王进宫见皇上了,派人回来传了话,说今日就在宫里留宿,不回来了。”刘不识回答。
“嗯,知道了。那我先沐浴,你们回房去吧。”刘彭离按着左肩,有些疲惫。
月余没回王府了,呆在屯兵营那样的地方,想要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那是不可能的。无论你是王府世子,还是平头小兵,每日训练一样都不能少,大伤小伤也从未断过。自己伤的,别人伤的,说不清楚。
除去衣衫,他结实的的胸膛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左肩的位置渗出了斑驳血迹。他用剪子将纱布剪开,扔在一边,钻进了浴桶。
水汽在身边环绕,他小心擦拭着身体,目光停留在左肩上,肩上的伤上浅,而下深,是匕首类的小刀斜刺入内造成的,扎得不算深。对他来说,这样的伤,算是轻伤了。
作为怀渊王府世子,他比别人更加努力。自小习文练武,十五岁便入了军营,那些王公大臣家的儿子,有哪个是这般的,都还是只知享乐的年纪。他想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单凭自己,就能保护他珍惜的人。聆儿,不识,母妃,还有父王。
冒雪手里挎着个竹篮子,在西巷撞上了准备回房的刘聆。“翁主这么快回来,没有同世子多聊会儿吗?”
“大哥近来劳累,先不打扰他了。”刘聆见冒雪的篮子上搭了块儿步,好奇去掀,“你这是拿的什么?”
冒雪反应迅速,侧着身子避开了她的手。
“冒雪你这是装了什么好吃的吗?还不让我知道,是给大哥的?给我看看嘛,我又不抢你的。”刘聆越发好奇,眼睛都长在了篮子上,直勾勾地盯着。
冒雪将篮子往怀里带,双手护着,“不给,翁主见了若喜欢,还能有剩的给我?”她冲刘聆图了吐舌头,往东院去了。
“真小气。”刘聆跺脚,忽又想起大哥此时在沐浴,冒雪去了也是见不到他的,朝着冒雪去的方向大声唤她,哪里还有冒雪的身影,早跑得没影儿了。
怀渊王府单独在西苑辟了间阁楼传来,专门用来摆放刘聆的珠宝首饰。从她出生之日起,宫里赐的,府上买的,别人送的,只要她瞧得上眼的,全都一股脑搬进了喜簇阁。喜簇阁,取将心爱之物聚拢之意。传入民间,世人只知其音,不晓其意,权当“喜出阁”,都以为是怀渊王府为翁主刘聆准备的嫁妆,感叹其丰厚程度的同时,又都骂她奢靡无度。
刘聆听说后不屑一笑,“这样就说我奢靡无度了,那要是算上王府的田契地契,奴仆商铺,我岂不是得被万人唾骂?我又没偷没抢他们分毫,花的都是自己的,用的都是我该得的,凭什么骂我。”
没成想这话流传了出来,人呢,都是捡自己感兴趣的说,前一句越传越广了,后一句却无人提及。到了最后,几乎整个大汉朝的人都知道,怀渊王府的翁主刘聆,有一座藏宝阁,藏宝阁里数不胜数的金银珠宝,并田产地契一众奴仆,铺子等,都是她的陪嫁。谁要是娶了这位翁主,几辈子都不愁吃喝了,当然连吃喝都发愁的人,是没有娶她的可能性的。
刘聆走进喜簇阁,太阳西斜,从半开的黄花梨木雕花窗缝里照射进来,映射出珠光一片。她将朱雀步摇从匣中取出,放入镶金莲瓣漆盒中。
站在原地,她想了想,复又将步摇拿出来,放回木匣,盖上盖子,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