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在2003年10月《哈佛商业评价》上的一篇文章也佐证了耐心对于谈判的好处。这篇名为《与中国人谈判》的文章比较中美谈判风格的差异,指出中国商业谈判者的优势:在讨价还价中,中国人擅长用忍耐和沉默这样无往不利的武器来对付美国人的急躁和健谈,中国人长于把推延作为说服策略。同时,为了考虑新信息或提出更多问题,中国人会在周而复始的谈判中直接暂停。最终,时间上的投资会给他们带来丰厚的回报。
俄罗斯民族的耐心是有名的差。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让人对那些热血澎湃的青年抱有亲近之感。但是制度演进究竟不是靠纯粹的激情就可以实现的。当前苏联人发现传统社会主义模式存在的弊端时,按捺不住的俄罗斯人便一脚把旧体制踢开。他们希望一步跨过深渊,没想却掉了进去。休克疗法的后果,举世皆知。虽然还有萨克斯之流仍为之曲意辩护,但事实也很明显,假若这个民族能够稍有耐心,其结局应不致于此。
中国人其实也并不缺乏激情,但比较俄罗斯人,其冲动程度确实不如。列宁说要坚持民族自决权,结果就是在宪法中留下苏联解体的种子,而中国共产党从一开始就要民族区域自治。斯大林一搞肃反,就是从肉体上消灭对手,结果是几百万人头落地,而中国共产党很早就制订出“一个不杀,大部不抓”的党内斗争政策。中国人所说的“迫害”,与前苏联时的肃反根本就不能比,倒是与20世纪50年代美国麦卡锡主义差不多。在改革的策略选择上,中国人没有学习俄罗斯的做法,虽然也明知原有制度的弊端,但却终究选择了“默默忍受,然后改进”的路径。中俄两个民族的耐心不同,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孰优孰劣,有的争论。就我而言,对于中国人的成绩感到满意,对于前辈充满敬意。
对制度的忍耐并不仅仅表现在这些大判断上,许多小问题也可见一斑。下岗、矿难、腐败,农地问题……等等,哪一桩放在西方人那里,可能早就是一波又一波的游行、示威。中国也有,但直觉告诉我,这些事若放在西方人身上,会折腾个天翻地覆。比如法国人因为很小的事情就上街游行并发生骚乱,而印度因为本田开除一个不合格的员工就举行工人大罢工。追求正义的精神可以感佩,但从社会成本与发展的角度来看,拼个你死我活的结果是得不偿失的。
当然,对制度的耐心也不可以推到极端。如果对不公制度能够永远忍受下去,整个民族也不会有希望。所幸的是,中国人有耐心,但还没有麻木。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种种如意之事,仍然很多,新的旧的问题照样层出不穷。但是制度毕竟在改进,事实毕竟在往好的方向走。
凯恩斯说,就长期而言,我们终将死去。诚哉斯言!不过,这句话远不足以保证,还没有死的我们对死亡会有同样的看法,会采取同样的行动。有的人觉得生命漫长,有的人觉得岁月如梭;有的人只想寻欢作乐,取一时之快意;有的人却节衣缩食,想长远之计谋。把这些个人耐心上的差异扩展到民族整体,必然会影响到国际竞争的绩效。我们看各民族的兴衰,不难窥见其中的耐心因素。卧薪尝胆的勾践,奢侈淫逸的晚期罗马帝国,西班牙的衰落,朝鲜半岛上的“汉江奇迹”,世界史上,要找到这样的例证,实在是不胜枚举。
现在,耐心对于国际竞争的重要性,相信读者已经了然。我仍要强调的是,从这一关系本身来看,耐心取胜是在竞争双方的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中国人的耐心举世闻名。假定中国人比其他国家有更多的耐心,并且中国人一直都是如此的话;假定生产技术条件永远不变或者彼此对等的话;也许中国人仍然处在世界的巅峰,也许中央之国仍然有理由傲视天下;但是近代中国终究是落伍了。由此可见,科学技术对于国际竞争的影响要远远大于耐心等意志的作用。现在的国际竞争,说到底就是科技的竞争。
但我仍然可以下一转语。在科技竞争的道路上,一个有耐心的民族,必将在科技竞争上获得优势。不妨引用一篇广泛流传的文章。一个中国人跑到日本留学,可以去选择寒窗攻读博士,读不读得成未可知;也可以选择去刷盘子,挣一小时60RMB的现洋。两者的耐心差异,刺得眼睛疼。结果呢,至少刷盘子现在好过些,但终究落在寒窗苦读者的后面。从这个角度来看,现在讲自主创新,并不仅仅是科技制度与政策的问题,也是一种精神问题。前不久,我与北大物理系的一名博士后聊天。他说,中国现在的科技水平比不上两弹一星的时候。语含激愤,对中国的科技工作者的精神,是一种不满,也是一种鞭策。
毛泽东主席说过,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此话千真万确。无论如何,我对中国崛起充满信心,理由之一是,我们中国人普遍而言,还是有耐心的。以明恩溥在《中国人的素质》中的一段话与读者共勉:中华民族这种无可比拟的忍耐一定用来完成更崇高的使命,而不只是咬紧牙关,忍受一般的生活之苦,甚至忍受活活饿死的苦难。倘若适者生存是历史的教导,那么我们可断言,这个民族有此恩赐,并加以非凡的活力为背景,一定会有一个伟大的未来。
世界是无奈的,但毕竟还有希望——尤其对中国而言。
作为对现存世界体系的反应,中国道路被该世界体系所定义;但恰恰也因为这一点,中国道路也因此给我们带来希望:一种颠覆现存格局的可能性。没有理由认为,一个人当上老大,就永远是老大,或者老大的位置可以由老大指定继承。在江湖中,最终放倒老大的,永远属于那些与现存江湖秩序若即若离的高手,虽然因此而饮恨杀羽的也不在少数。
回望世界体系过去几百年的历史,中国道路算得上挑战霸权经验的集大成者。后发现代化国家利用强政府来推动经济发展,中国有了;前苏联模式中借助党组织来整合社会和经济力量全力以赴实现设定的目标,中国也有了;而美国模式中把市场作为资源配置的基础手段的做法,中国现在也有了。除此而外,更何况有几千年留下的中国式的政治智慧与庞大的人力资源。
若横向来看,中国道路所以区别于现存世界体系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四项基本原则。它对于中国的政治稳定与经济发展,有着莫大的干系。在这个江湖中,最终开山创派的,绝不可能靠单单指靠人家的技击之术,而必然有自身的绝技。一些自由主义者看到中国目下一些不尽如意的地方,就自觉不自觉地归咎于四项基本原则,反而对四项基本原则给中国带来的诸种好处,却选择性地失明。
1965年毛泽东重上井冈山时谈论天下大势:“中国的人口多,民族多,封建社会历史长,地区发展不平衡,近代又被帝国主义弱肉强食,搞得民不聊生,实际上四分五裂。我们这样的条件搞资本主义,只能是别人的附庸。帝国主义在能源、资金等许多方面都有优势。美国对西欧资本主义国家既合作又排挤,怎么可能让落后的中国独立发展,后来居上?过去中国走资本主义道路走不通,今天走资本主义道路,我看还是走不通。”后来居上,后来居上!只有怀抱后来居上的理想,才明白中国道路的必然性;而中国道路的未来,也就在后来居上。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江湖中持续几十年的一场争霸战以美国的胜利而告终。当时有学者撰文写道:历史终结了,终结于资本主义。
想当年,这话说出来时,美国的脸上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此后,美国颐指气使,指东打西,在世界范围内,将单边主义发挥得史无前例;只见得美国定义的自由、民主和人权在昂首阔步,光芒四射,脚下却是一摊摊散落于南联盟、阿富汗、伊拉克各国的鲜血。这个世界,仍然是一个江湖,仍然会有恩怨情仇,仍然会有武林争斗。
历史将终于此种江湖吗?我坚信不会。强权虽然在执行它的正义,但它的正义,绝不是唯一的正义,更不是永恒的正义;更何况,江湖中存在着颠覆强权的力量;更何况,强权的行径在激发这种力量。
历史还在继续,因为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