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七年初冬的一天日中,一行人马缓缓地从司城来到向东的山口,继续朝陶庄进发。雪线在马蹄之下,呼啸的山风从豁口刮下来,呜呜地叫,像箫声呜咽。确切地说,这算不得一行人马,主人只有两个,连护卫和马加在一起,仅仅七个,不,还有一条狗,一条黄毛狮子狗。这时候,狮子狗落在了最后,对着雪地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将白雪融化了,继而那雪水又立即结成了冰,可见山风的厉害了。狮子狗撒完尿后又痛快淋漓地朝主人去的方向吠了两声,这两声是吠向山林的,因为山林里会不时出现一些强大的野兽,譬如豺狼,老虎,豹子,这些森林中的强者,虽然它们不想与人为敌,但是狭路相逢的时候,也会对人类发起攻击,尤其是大雪封山之后没有了果腹的东西,过路的马匹和家养的羊都会成为它们猎取的对象。但黄毛狮子跟随而来,就是为了让它的主人不至于在路上遭遇这些强大的猛兽,即便遭遇了,有它黄毛狮子在也能化险为夷。这时候,黄毛狮子闻了闻被尿打湿的雪地,转身撵上前去,在两匹骏马之间来回穿梭,不停地对主人摇头摆尾。它的小主人是田舜年。
田舜年在它刚刚睁开眼来的时候,就把它抱在怀里了,田舜年长大了,它也随之长大了。虽然它只是一条狗,一条看家狗,但它比陶庄最优秀的猎狗都还要优秀--这不仅仅因为它有狮子一样的外形,更在于主人对它的调教和磨砺,因为主人对它的磨砺,就像猎人训练自己的猎狗:跑要跑得最快,吃要吃得最多,咬要咬得最狠!当然,最为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完全不假思索地、绝对地服从主人的命令!在这一点上,黄毛狮子的表现堪称模范。但这一行人马,真正的主人不是田舜年,而是他的母亲覃楚碧,充其量田舜年也只是个随从,只不过,这个随从与其他随从有着本质的区别而已。实际上,这也不是一支打猎的队伍,覃楚碧是在梅朵死后带着舜年回家的。梅朵死了,覃氏不能不来,但是田甘霖却没有下山,可以说覃氏是替丈夫下山来的。因为,田甘霖在来陶庄之前就说过,没有土司的允许他决不下山!虽是气话,但至少也表明了他的立场、态度和决心。事实上,田甘霖不愿下山是在韬光养晦、卧薪尝胆,所以他就像潜龙一样蛰伏了起来,覃氏也就甘当马前卒了。
而在梅朵死的这件事上,覃氏是多少有点怜悯心肠的,她认为梅朵死后能够葬在紫草山上,也算是她一生修来的福气了,因为田家总算接纳了她这个尚未举行仪式的媳妇了。所以,在覃氏的眼里,一生中能有一个男人真正来疼,也不算枉活一生,即便阳间做不了夫妻,阴间还可以做的。当时,覃氏骑的是一匹高大的白马,那白马是田甘霖最钟爱的坐骑;田舜年骑的是一匹枣红马,那枣红马是他自己最钟爱的坐骑。这时候,两匹马在山间雪地上慢行,呵气成霜,蹄雪成冰。但过了山口风就小了,过了山口,也就到了虎跳峡,过了虎跳峡,也就进入了平山腹地,离陶庄也就不远了。这时,田舜年勒住了马缰,朝山北麓望去,一个隐隐约约的山寨像鸟巢一样卧在了山窝窝里,那便是有名的太平镇牛王坪,也就是长有反骨的土民叶墨的家乡--据说那地方肯出反贼!但田舜年知道,他母亲却并不这样认为,他母亲认为要是叶墨当年刺杀成功了,也就没有天赐了,没有了天赐,土司也就不会嫉恨他家了,不嫉恨他家,土司也就不会把他们赶去陶庄了。
凡此种种,当时田舜年还不能完全理解通透,至少,还不能理解一个人怎么会与牛扯上关系。多年以后,田舜年才知道,在司境广为流传的“牛斗虎”的故事,就发生在太平镇牛王坪,也就是叶墨的家乡。传说是这样的:有一猛虎袭击牛群,群牛之首主动回击,各展神姿,吼声如雷,喷气如风,爪来角往,威力相加。可不知何时,牛用角将虎抵压在了岩坎之上,使虎失去了抓跳的威力。虎拼命挣扎一下,牛就用力猛抵一下。可牛略松一下,虎身就下坠一下。牛以为虎又要反攻呢,就又使劲地顶撞一下。如此相持不下,牛力用尽,颓然倒下,虎却早已筋断骨折,七窍流血而亡。可怜头牛不知,也一同命赴黄泉了。土民于是就把这牛尊称为“牛王”,给以厚葬,植树纪念。所以,那地方就叫牛王坪了。只因坪中还有牛王树,土民世代祭之,至今香火不断。所以,在田舜年看来,叶墨之所以长有反骨,是因为他身上有股子牛劲,或者说他就是传说中那斗虎的牛王的轮回转世。因为只有个性倔犟、力大无穷的牛王,才有勇气、胆量和毅力敢跟老虎搏斗,直至取胜!所谓“初生牛犊不畏虎”,也许就取材于这样的传说故事吧。
但是,田舜年幼小的心灵,此时此刻却埋下了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他心想,即便牛王可以斗虎,甚至战胜虎,而他也宁愿去做虎而不去做牛王!这有两条理由:一是虎啸傲山林,虎是林中之王,可以统领百兽;二是传说先祖廪君魂化白虎,虎是神灵,是人所不敢轻易冒犯的--因为冒犯了神灵,上苍就会降灾降难的!实际上,在武陵山区,白虎是土家人的一种古老的信仰和图腾。《后汉书·巴郡南郡蛮传》记载:“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人以祀焉。”但对于白虎的信仰和图腾,武陵山土家人却有着两种截然相反的仪式:一是敬白虎,一是赶白虎。事实上,敬白虎要建“山王庙”,行人祭,即用血祭祀白虎,此为巴人的古老遗风。而在酉水沿岸,土家人对白虎的信仰,则与巴人完全相反,要赶白虎、钉白虎。所以,民间有“白虎当堂坐,天灾必有祸”和“白虎当堂坐,当堂坐的是家神”两种截然不同的谚语。实际上,土家人对于白虎的态度是有分别的,认为“过堂白虎坏”,要怀恨、要驱赶;认为“坐堂白虎好”,要敬奉、要祭祀。
大凡是看白虎有没有危害民间!所以,在田舜年的记忆里,一六四八年被驱赶上山的时候,在虎跳峡那次与花斑虎的遭遇,也就让他至今难忘。平日里,土家人称老虎为“山王爷”,或“山神爷”,也有叫大虫、大猫的。在神龛上,不仅供奉刻着老虎的木雕,还贴有“白虎皇王土府神君”的神符。但是一六四八年在虎跳峡的那次遭遇,却让田舜年对“白虎”有了一种全新的理解。当时,那只花斑虎迎面走来,黄白间黑的花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格外刺目。可他父亲好不生气,一见老虎就吼道:“我知道当今土司的魂魄附在你身上,可我不怕你!”当时,田舜年吓得躲在了母亲的身后,可当他听到父亲这番话后,他却一点也不害怕了,因为当着伯父的面他曾据理力争过,已是城墙上的麻雀吓大了胆,于是他伸出头来,想看老虎到底怕不怕人。老虎却没有退却,反而龇牙虚齿,摆开架势,朝人低吼。虽然人们很难听懂老虎的语言,但能从它的神态、声音及语调判断它的喜怒哀乐。显然,这只老虎刚刚饱餐过一顿,因为它的舌头还在不停地卷曲着嘴上的胡须,根本就没把人放在眼里。
所以,这一行受尽屈辱的过路者,就把这只老虎看成了当今土司,因此仇者相见也就分外眼红。可是,老虎啸傲山林,俯视百兽,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根本就没有退让、回避的意思。事实上,这是一条窄道,一条独路,现实不容许他们擦肩而过,况且人和兽都有自尊,都有自信,这时谁也不想退让,谁也不想认输,因为这不仅是意志的最后较量,也是毅力的最后较量!所以,僵持了一会儿后,双方就开始用目光对话了,老虎幽幽的目光似乎比人的目光更为尖锐、更为深邃。意图很明显,就是你们得让路,我是决不会回头的!这一僵持的结果,使得双方都气愤难平。田舜年当时就看出父亲的神色,几近于绝望,几近于疯狂!但他父亲依然没有退让的意思,因为他慢慢地举起了火枪。这时,他母亲大声对他父亲喊道:“铁锋,你疯了,那是家神,是我们的保护神啊!”“不,它不是!不是!我们的家神是白虎!而这只是一只花斑虎!”田甘霖冷笑着,“今天,我们已经没有任何退让的余地了,不是它死就是我亡!”于是,他父亲慢慢地举起了火枪,朝着老虎瞄准;几个家奴也同时举起了火枪,朝着老虎瞄准。
老虎低吼了一声,他父亲便一声令下:“开火!”几杆枪齐声轰鸣……烟雾之中,只见老虎纵身一跃,就像飞鸟一样飞过了虎跳峡……事后田舜年才知道,那些枪是响了,可是枪里面根本就没有子弹!这时覃氏走在前面,听见儿子在喊“开火”,也勒住了马缰,回过头来,问:“舜年!你在向谁喊开火?”“向老虎!”田舜年说。
“谁?老虎?谁是老虎?”“土司就是老虎!”田舜年指了指天,说,“就是那个已经升天的坏土司!”覃氏一惊,想不到儿子也会记仇了,就说:“对!土司没一个好东西,不是爬灰的,就是祸民的!我们就朝他们开火!”“爬灰?什么是爬灰呀?娘!”田舜年好奇地问。“不学好的东西!”覃氏立即垮了脸,因为她不想儿子也搅入这是是非非当中,再说爬灰也不是什么好事,又有什么可说的?这就吼了一句:“你个小孩子家家,大人的事你少管!小心掌嘴!”“不就问问吗?”“问问也不成!”被母亲指责,田舜年觉得很是没趣,于是一回陶庄,他就问父亲:“爹!娘说土司都是爬灰的,爬灰是什么意思嘛!”“你这个不学好的东西,尽问些下三烂的事情,是不是又想讨打?”田甘霖当即灰了脸色,劈头盖脑地骂开了。“问问也不成吗?”“问问也不成!”“不问就不问!”见父亲板起脸来像要吃人,田舜年嘀咕了一句,就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