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梅朵母子平静的生活,是天赐他三婶覃氏给打破的。那日,覃氏带着儿子舜年到司城来找土司,当时土司不在行署,正在梅朵的房间里看梅朵绣花,所以她就找过来了。覃氏是散毛宣抚使覃中霄之女,名美玉,字楚碧。虽然她名字里带有什么玉呀碧的,她可是个长舌妇,一见土司在嫂子处逗留,就猜想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再加上天赐他爹把她一家赶去了陶庄,她也就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了。她因此心想,如今天赐父亲已死,该是他们回来的时候了,于是就想找土司说说这事。当然,如若没得到当今土司的允许,她一家也是不能离开陶庄搬回司城来的,已故土司的话那时候依然有效。而她丈夫田甘霖又是个火暴性子,他若不想求人,你就是用八抬大轿去抬,他也不会来的。所以覃氏就只好自己找上门了。一进屋,覃楚碧就听见了土司和梅朵的说话声,于是立马打住,然后悄悄地偷听了一会儿,以为传闻是真,就阴在心里暗笑起来:何不来它个火上浇油,让它祸起萧墙呢?这么一思量,她没有进内院,就牵着儿子嗒嗒嗒地来到了南院,长话一阵,又跑到东厢,短舌一番,于是一个水蛇精的原形就话出来了。这天黄昏,田既霖一回到家里,就看见沈道士在家布道,围着桌子正嗡嗡嘤嘤的。
他便问:“家里又出什么事了?”沈道士说:“听说有水蛇精进了府宅,贫道正在施法驱鬼呢!”一开始,田既霖并不知这道场的内幕,进屋见妻妾们躺在床上,个个头痛欲裂的,真是急坏了。一时间,东厢也来报说,那边也闹起鬼来了!田既霖便亟亟地赶了过去。餐霞子也正在布道施法,说法也是一样的。这样闹腾了大半夜,两道士说把鬼赶出了院子,那鬼跑回老窝去了。沈道士和餐霞子就赶到了中房,也就是梅朵母子居住的地方,说水蛇精钻到这里来了。中房是田沛霖在世时特意为梅朵安排的,传谕内外家小,不得擅自进入。但是,那时候田沛霖早已见鬼,阴间自然管不了阳间的事,中房也就被闹了个天翻地覆,天赐也大哭大闹了一夜。可是闹腾够了,两道士还说法力不够,与水蛇精斗法,仅仅打了个平手,一时还赶不走水蛇精,只怕要僵持下去了。这是个诡计,但这个诡计却把田既霖的眼睛给蒙住了。一夜里,他都没有合眼,他看着道士在堂中作法,心中的疑惑就像神坛上升起的烟雾萦绕开来,但一时间他却揭不开谜底。可是,梅朵和天赐奶娘却知道这个谜底。所以,当天幕一出现鱼肚白,她俩便趁土司喘气之际,悄悄地溜到百斯庵去了。
这时候,两道士回头不见了梅朵母子,便告之主爷,说他们已经把水蛇精赶跑了。田既霖这才恍然大悟,于是大怒,遂下令将两道士关起来。餐霞子和沈道士哪受得了水牢的折磨呢,只好交代了事情的原委真相。这就供出了覃楚碧,说一切都是她幕后指使的,南院和西厢的主子们也请了他们去,其实与他们无干。待原因查明,田既霖才把两道士放出来,从此便开始提防三弟和他老婆覃楚碧。那时候,田既霖本来是想把三弟一家接回来的,但见覃氏如此阴险歹毒,也便没有同意覃氏离开陶庄。梅朵母子就这样又回到百斯庵。一开始几天,都是小尼来抱天赐玩耍儿,她说天赐长得多可爱啊,天赐就给她洒了一泡热伮伮的尿,小尼就惊叫起来,说这孩子又涨大水了哩!天赐于是咧着小嘴,便对着小尼咯咯地笑起来。小尼见天赐好笑她也好笑,就这样你笑着我也笑着,就像山崖上盛开的野花花,笑意便一片片朝禅房延伸开去。
田既霖还是第一次听见天赐的笑声,因为在他看来,这侄儿似乎只是一个会叫丧的孩子,没想到也会笑的,于是走了过来。但是,当天赐看见他二叔对他笑的时候,他却立马收敛了笑容。“这娃儿真有点邪门呢!”田既霖自言自语地说道。事实上,他不是来看天赐会不会笑的,他是来看他母亲梅朵的,他是想让梅朵带天赐回去。可是梅朵无论二叔如何相劝,就是不肯回去。在这件事上,田既霖感到自己心里有愧,所以便不再强求,但他每日依旧都会来庵里看望她母子俩,一日也不曾落下。一天,梅朵对他说:“主爷,你还是不要勤来的好,口水能淹得死人的!”“谁要是再嚼舌根,我割了她的舌头便是!”田既霖很愤然。梅朵说:“那么多舌头,你割得完吗?那些舌头是四脚蛇的尾巴,是地里长的韭菜,割了还会长的!”田既霖这就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我能不能割尽这韭菜一样的舌头,四脚蛇一样的尾巴!”梅朵便不做声了。这时田既霖的手已经搭在了她的肩上,同时垂下了一条织着梅花的手巾。
梅朵回头望了土司一眼,泪水就像断了丝线的珠子,“哗”地落了一地,再也捡不起来了。因为在梅朵的心里,二叔比天赐他爹对她还要好的,是针尖草尖尖的爱,是巴骨巴心心的疼。所以,她回头就扑进了土司的怀里,嘤嘤地抽噎起来。那天晚上,田既霖没回中府,一直陪梅朵坐等到天明。于是,土司嫖“尼姑”的传闻就这样不胫而走。在司境,当时人们照样把这种情感看成是伤风败俗的事。事实上,在土司的领地,土司会为性发愁吗?这显然是不可思议的事。土司连初夜权都能拥有,喜欢上自己的嫂子又有何妨?况且,土民还有下堂的风俗,为什么他们就不能真心地相爱?也许,爱情是人类最为复杂的一种情感吧,只因带有自私的性质,所以才有自私的表现。可是,当时梅朵并不这样想,因为她是已故土司的女人,她想,自己生是土司家的人,死也是土司家的鬼!所以,她便不可能去享受常人所能享受的习俗了。
在这件事上,没有谁不为梅朵深深地惋惜,因为她也是个女人,而且是一个美丽如花的女人--她不仅将女人的美丽集于了一身,同时也将女人的智慧、勤劳和善良集于了一身……可是她却守了寡--她要怎样做才能博得人们的同情与谅解呢?最终,她选择了一条道路:遁入空门!但她并不是真正地遁入空门,而是想在空门的边缘求得一方宁静,一方安然--因为现实里是做不到的。因而,如今摆在她面前的现实就是,她不仅要承受无尽的流言和飞语,还将抚养一个支撑这一家族的未来的脊梁!而流言和飞语是能置清白的人于死地的!所以,她不想背负更大的罪孽,于是选择了逃避!因而,当现实超出了梅朵应有的想象的时候,这种平静的日子也就被彻底地打破了,于是她再度陷入了茫然无尽的苦恼之中。但是那天晚上,梅朵的这种苦恼永永远远地消失了,结束了,因为她从石楼阁“掉”进了楼下的深潭,去做一个真正的鱼妖了。
那是一个白露为霜的夜晚,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梅朵的儿子天赐依然睡得很香,可是,当他睁开惺忪睡眼的时候,却发现母亲不见了,于是他大放悲声,因为当时他看见奶娘抱着自己也在大放悲声。那时候,天赐才知道,其实奶娘也会哭的,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未见奶娘哭过,只见母亲哭过。可是那天晚上,天出奇地寒冷,奶娘抱着他瑟瑟地站在龙溪桥上,望着人们在冰河里打捞他母亲的尸体,最终打捞了半天才将他母亲的尸体打捞上来。于是,他便朝着母亲的尸首再一次大号起来……同时传来的,还有土司如狼似嚎的哭声。
也许,哭泣是人类最为原始、最为无私的一种情感吧--可即便是没有流泪的哭泣,也是那样让人揪心!因而,那个奇冷无比的晚上,因为有了土司和天赐共同的哭泣,人们的心中才有了一丝丝温暖,司境也才因此多了一则美丽而凄婉的故事。然而,他们的哭泣还是给某些人带来了深重的伤害,因为他们将整个司城都哭动摇了,于是很多人从噩梦中被惊醒过来。所以,之后便有人这样评介天赐说:“这孩子,一定是白虎转世!不然,他怎么一哭就像白虎吼呢?”于是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田既霖不顾整个家族的强烈反对,毅然而然将梅朵葬在了紫草山上的祖坟地里。而天赐的哭泣,就像一场永不停歇的梅花雨,洒在了紫草山上,洒满了天堂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