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清明时节。这天,天赐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要赶回来的,因为每年只有到了清明的时候,他母亲的坟头才不显得那么冷清,不但他要去母亲的坟上挂青,就是梅叶和淮月、奶娘和桂芸也都要去的。俗话说,清明要明,谷雨要淋,可是清明这天老天却没有明朗起来,而是下起了小雨,倒应了“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意境。而每年的这一天,天赐都去得很迟,因为他不愿也不想跟土司家的人照面,因为那时候他再不把自己当土司家的人了。即便如此,土司家的人还是每每想起他,只是不太跟他来往罢了。来到紫草山的时候,天赐的心情还是很开朗的,可是一上山,心情就不是这样的了。因为土司家这一天也来得很晚,刚好陆陆续续下得山来。他只好绕道,朝另一条小路走去。从这条小路正好能绕到米拜亭,而离亭不远的地方,就是他三叔田甘霖的墓寝。这时候,荒凉的山冈上,满是白白的标纸,就像白色的经幡,在随风招展。而那三五栋草庐,耸立在乱石丛中,越发显得凄凄切切、孤孤零零的。
但他没有走过去,只是老远老远地望着那草庐,心情久久地没能平静。是啊,人死如灯灭,托体同山阿,可是在人们看来,人死了灵魂真的能够相知吗?虽然天赐相信生死轮回,但他却不相信人死后就一定能够得到安宁,因为世间的人每每都会无缘无故地去打搅他们,那些阴魂又怎么安宁得了呢?那几栋茅庐都上着锁,想是宋生一家也给梅音插青去了。回过头来,天赐便转到了他母亲梅朵的坟地,这就看见桂芸和奶娘也在坟上插青。于是,他的泪水又一次在眼眶里暗涌起来。自从奶娘疯了之后,她的病便时好时发的,好的时候奶娘会默默地坐在家里,不时地望着男人踩着石碾,搅动染缸,挂起粗布……可是,病情一旦复发,奶娘就会披头散发,在大街小巷边舞边唱,什么事也不知道了。然而,一到清明时节,奶娘又会恢复记忆,又会乖乖地跟着桂芸上山来插青。可是,今天奶娘是怎么了?她在坟前哭着,像是又疯了,而且手舞足蹈的,说着一些常人听不懂的话。
天赐也乱了方寸,急忙赶过去问:“桂芸,奶娘不是好好的吗?又怎么的了?”桂芸见是天赐哥,便说:“不晓得是怎么搞的,上山前还好好的,一上山就哭成这样子了!”天赐这就叫了几声奶娘,可是奶娘却没有理他,他很伤心,于是插了标纸,就跪在母亲的坟前,开始诉说自己的心事。坟上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这时候,青草和白色的标纸在风中摇曳,轻轻地拂动着他的心事。本来,他奶娘是想叫桂芸好好跟他来过的,可是他爱的却是碧筠!桂芸是知道的,可是桂芸却还在等着他,他又是多么难受,多么为难啊!因为那时候,他已经不清不白的了,哪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桂芸呢?于是,劝了一阵奶娘,他就让桂芸带着奶娘下山去了。显然,那时候桂芸已经长大了,该发育的地方都发育成熟了,他想是该找个婆家了。可是这么一想,他又不油然暗自神伤起来,因为,他是多么想把这半生的辛酸都哭出来啊!这时,他心想,要是母亲还在,自己就不会这么寂寞孤单了--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啊。
这时候,一个声音又忽地在他身后响起:“你要哭就哭出声来吧!老是憋着,反倒憋出病来!”这是谁的声音?天赐没有回头,但他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很熟悉,好像是碧筠的声音!是的,一定是碧筠的声音,因为他不仅在司城听见过,在梦里也听见过。可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是在心里想着碧筠,所以脑海里才不断地浮现碧筠的声音的,因而没有回头。事实上,那时候,碧筠正举着油纸伞立在他身后,而他还不曾发觉。他心想,雨怎么就停了呢?他抹了一把脸,就感到今天的心情怪怪的、慌慌的,一点儿也不踏实。可是,那抽咽声却还在他身后响着,他本能地朝后望了一眼,这就望见碧筠了。是的,真是碧筠!她正举着油纸伞在给自己遮雨呢。可是,碧筠却活脱脱是一个泪人儿了。于是,他立马回过头去,不敢再看她了。
“天赐哥,你怎么总是不肯理我呢?”碧筠在质问,“难道跟我说几句话也不成吗?”这几年来,她都只能在梦里跟天赐哥说话儿,而天赐哥却是一见她就躲开,而且躲得远远的,她能不伤心吗?然而,面对碧筠的质问,天赐就是不吭声,因为他的心也在喋血啊!“你也不能老是一个人过呀!”碧筠今天忽然来了勇气,她把埋在心底的话全都道了出来,“桂芸长大了,你就把她接了过去吧啊?你不能老是这么对待你自己啊!”于是,她把手上一直戴着的檀木手镯取了下来,“你拿着,给桂芸吧啊?”这是什么话呀!天赐好不悔啊!这时,一道电光忽地从天际闪过,一阵炸雷便滚滚而来。天赐抖缩着身子,泪水禁不住扑簌簌地滚落下来,那伤心的泪儿于是和着雨水,就再也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了。
他不相信碧筠会这么不懂得自己的心思,所以,他就没有伸手去接那手镯,但那檀木之香却在渐渐地洋溢出来,弥漫开来,似乎还带着女人清郁的体香。是的,他知道,那不仅是碧筠的体香,也有他母亲的体香!此时此刻,那体香就在烟雨中袅袅地升腾起来,在青草间悠悠地弥漫开来,最后就悠悠地弥漫在他的心空了……本来,那是他胸中涌动的激情和鲜血,可是,此时此刻,却像忽然遭遇了寒流一般,那激情和鲜血就在他的心空凝固了,结冰了……这时候,他忽地大声号啕起来,此时,他几十年的委屈便如决堤的洪水,一泻汪洋了。哭吧!哭吧!碧筠也泣不成声了。她浑身颤抖着,她是多么希望天赐哥能够接下这檀木手镯啊,因为,她不想天赐哥总是这么孤单地生活下去了!可是,天赐哥却没有去接那手镯,她的手也就一直没有缩回去……碧筠,是我对不起你呀!天赐痛悔着。他的思绪此时此刻已经飞得很远很远了……那一天,陆叶叶的二儿子二郎突然病了,叫他赶快去看看,他就去了。
他见二郎是因为伤了风寒才病倒的,于是化了一碗姜水,让二郎喝了,然后给二郎提了提背,就给二郎治疗好了。可陆叶叶请他去喝茶,却把下人和侍女都传了下去。一阵后,喝了茶的他就感到自己飘飞起来了,就不知飘到哪去了。可是飘了一阵后,他就隐隐看见碧筠了,可是,一转眼,碧筠就不见了。忽然间,他看见陆叶叶披着轻纱飘了过来,她手一挥,身上的轻纱就飘走了,一个雪白的玉兔就忽地飘临他面前。他便立即闭上了眼睛。可是,最终,他还是禁不住睁开了眼来,却见那玉兔又忽地变成了碧筠。“碧筠!”他叫了起来。“碧筠!我终于见到你了!”他又说了一句。这时,只见“碧筠”的手又忽地一挥,她的衣裙就忽地飘走了。忽然间,他就抱住“碧筠”了,紧紧地抱住了。于是,天地开始旋转,屋宇开始旋转,司城就在他们身子底下开始翻飞,白鹤就渐渐地穿过云层,穿过迷雾,最后落在了九峰之顶。
突然,轰的一声,天就塌下来了,地就陷进去了,他感到一阵阵窒息,一阵阵混沌的窒息。因而,当他再次睁开眼来的时候,只见陆叶叶压在自己身上,就像一只岩鹰,正用嘴不停地啄着他的眼睛。他惊叫起来,陆叶叶却忽地捂住了他的嘴,他就再也动弹不了了。当他清醒过来之后,他的胸中充满了无比的厌恶,可是,无论他再怎么挣扎,都挣扎不起来了--他不知道身上的力气都往哪去了?“你给我吃了什么了?”他质问陆叶叶,一把推翻了压在他身上的女人。“迷魂药!”陆叶叶冷冷地说。迷魂药?他愕然。“对!十天半月你就要来一次,要不然,你就会发病!你就会出丑!你梯玛的名声就要败了!你得听我的,我们好好过日子!因为他不行,跟你不可比!再说,他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来碰我了!”……“不!”想起那事,天赐忽然失声而号。碧筠也惊呆了,她拿着的手镯便倏地掉下地来。天赐便倏地惊醒了,他见那檀木手镯滚到地上,就用双手捧起,也就泪水长流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爱情死了,就在那一刻死了,彻底地死了!而碧筠呆呆地望着他,油纸伞也随风卷下了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