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田舜年就和地理先生到紫草山看地来了。正是三伏天气,容美四周虽然都是青山,但季节却不让人,时暴时热,使得人畜都烦躁不安。幸好容米洞顶一年四季都有冰冻,拖了几坨百十斤重的冰坨放在灵堂里,灵堂里竟少了许多暑气,倒像冬天一样寒冷。传说当年容美贵妃就是因为在皇帝面前,说自己的容颜就是因为得到了容美洞冰雪的滋润,所以才如此鲜嫩柔滑的,这就激起了皇帝的兴趣,说非要把容美的冰运到皇宫来看看不可,看容美贵妃是不是在撒谎。没想到运来的冰过了十多日还有水桶般大小,足见蛮乡之女淳朴、厚道,就越加宠爱了。不想如今父亲也享受了天地之灵气聚结的寒冰,定是父亲诚心念佛,感动了天廷之故。但天却难遂人愿,当他们来到紫草山的时候,却酷热无比,虽有宫人一路抬着冰块,打着阳伞,可还是无法完全驱赶暑气。一上山,白龙马就大口喘息起来。这是一匹纯种的白马,是他亲手喂养大的,跟随他已有三载,从年龄上看,算得上一匹小马,但从个子来看,却高大威武,被称做容美第一骏。田舜年也就给它取名“白龙”。白龙一上高岗,就长嘶一声,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不觉茫然四顾。正在这时,一团乌云飞了过来,在紫草山的上空下起了暴雨。
他们躲了一阵,正准备上山,白龙又长嘶一声,那暴雨就不下了。又一阵,吹来一阵大风,那乌云便飞走了。天气顿时变得凉爽起来。田舜年觉得这是一匹神骏,好不高兴,于是手一挥鞭,准备继续上山,可白龙却扬蹄不前了。田舜年再挥一鞭,白龙却长嘶一声,只蹄蹄嗒嗒的在原地打转,就是不动。田舜年生怕再惹怒神骏,就不敢再骑,于是下得马来,脸都吓得发白了。地理先生笑笑:“刚才白龙马是在为主爷报信呢,到了祖坟地,马不敢走了,我们还是徒步上山吧。”田舜年见说得是,这就徒步上得山来。其实他不知道,这地理先生正是当年他伯父田沛霖火葬的那个阴阳先生的儿子。这地理先生如今想要报复土司家族了。看了几处地穴,都没令田舜年满意,地理先生便心生一计,说道:“其实,这紫草山也就两宗好穴。”“先生说说看,看是哪两宗好穴?”“一是莲花地,一是砚台地。”“这两宗地都在哪呢?”“可惜都被人占了。”“都被谁占了?”田舜年忙问。“砚台地是被土司王田玄占了,可惜被掘,要是下葬的时辰稍稍提前一点,就可以躲过此劫了。”地理先生神秘地说了起来,“另一个莲花地呢,被梅朵占了。
那莲花是并蒂莲花,可惜只埋了一个女性,不可得天地之阴阳和谐也!要是……”“要是什么,先生只管说来!”田舜年已是等待不及了,“你看能不能掘了,把我父母迁葬这里?”“不可!”地理先生摇了摇头,“地只能葬一次。地气是一挖就消失了的。但从龙脉来看,并不是什么地一开始就能显现出来的,地也是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的。所以堪舆界有句俗话,叫做‘望势寻龙易,须知点穴难’!因为这吉地只有点到了正穴,才能得到全气!就说这砚台地和莲花地吧,为什么田氏祖先没有埋呢?那是因为这两宗地那时候还没有形成,所以当时也是看不出来的。再说,如今再看这山,因为有了这两座坟,又形成了一宗好地了呢。”“先生不妨明示!”见地理先生说得颇有几分道理,他这才释然开怀。“这地好是好,却有一个缺陷,就是对子孙后代的女性有所冲撞。”“可解吗?这到底是什么地呢?”田舜年问得越发迫切。
“不可解!因为这是一宗美女晒羞地!”地理先生就指给他看,“主爷请看这一穴,这穴正好在那羞处,可以荫子,可以富贵,但缺陷就是富贵生淫欲,只怕女子当中今后会出些丑闻,而男子则将平步青云也!”“果真好地!”田舜年笑过,于是又问,“能够合葬吗?”地理先生摇了摇头:“要是合葬的话,就只有葬在莲花地了。可惜他们不是夫妻,要是夫妻,那就是天作之合了!”可惜啊!田舜年叹息了一声。但见事已如此,也只好打消合葬的念头,但对梯玛母亲梅朵却耿耿于怀了。下得山来,田舜年心情好了许多。再布置一番,就开始守灵了。到了黄昏时候,吴三桂的信使吴参将已经赶来了,各地土司该赶来的也都赶来了,没赶来的也派人来了。司城一时间比过年还要热闹。这时候,灵堂也已经布置停当了,灵屋摆在了棺前,横批是:逍遥宫。对联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灵门口左金童,右玉女。田舜年感到这一切都符合父亲生前的喜好,这才略为放心了。
大葬这天夜里,开始跳丧了,田舜年这才稍稍抽回身来,伸一伸已经麻木的胳膊和大腿,因为到了大葬日这天,是孝子们最为难过的一天。这时候,梯玛天赐带着梯玛们正在“开路”。开路之后,开始荐亡;荐亡之后,开始交牲;交牲之后,开始上熟;上熟之后,开始散花解结,孝男孝女都要跪在灵柩前来。田舜年跪在最前,要听梯玛们唱三十六解词,解去他父亲生前的罪孽;接着解五方灯,给东南西北中五方神位进贡,求得死者安安全全;接着解传灯,祭十殿阎王;接着解小灯,将十殿阎王的圣像,一、三、五、七、九挂在灵柩左边,二、四、六、八、十挂在右边;接着解大灯,进行十呈香、十封都、十经忏、十散花、十解结、十探亡、十荐亡、唱孝歌的祭祀仪式。忙乎了一夜,田舜年感到腰酸背痛,两目发花,但他还是支撑着,带着王三麻子等人跟着道士们去墓穴地挖井了。田舜年先挖三锄,每挖一锄都要边喊一声“爹”,然后就由王三麻子等人挖井了。他便亟亟地赶了回来。
辞灵了,哭声再一次响了起来,炮火连天,锣鼓齐鸣,雄鸡绑在棺罩上,灵柩抬上肩了。田舜年抱着灵牌,在棺前引路,一碰上艰险的地方,他就要跪下来,所有的孝男孝女也都跪下来。他喊道:“爹呀!你一路走好!”灵柩又抬走了,哭声又响起来了。一路上,土民们都点着火把,给土司照亮。抬到墓穴边了,天也已经麻麻亮了。井也已经挖好了。梯玛天赐用芝麻秆热了井,又在井内画了八卦撒了朱砂。接上了龙脉之后,他又将雄鸡的冠子咬破,淋了一周的血,棺木就慢慢落井了。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炮竹响起来了。田舜年立在棺木上,拿着挖锄,挖一锄,再喊一声“爹啊”,再挖一锄,再喊一声“爹走好”,又挖一锄,又喊一声“爹走好呀”。梯玛天赐就又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主人啊,你走吧,走吧,阴阳世间也有鸡鸣,阴阳世界也有五谷生,阴阳世界也有返老还童城。走吧,走吧!你走了就不要回来,那边多么自由自在,你走吧,走吧,走吧!思念时,变只鸟儿飞回来。
该走的,让他走,该去的,让他去,不回还,不回还,哭也何必!痛也何必!有分有合才自然,才自然!”太阳出来了。土司的坟一点一点地垒了起来。三早之后,田舜年带着族家人来坟上收魂了。山雾还没有散开,紫草山隐隐地只见浅浅的轮廓。路边的草木依旧悬挂着水滴,晶莹地闪烁着。蜻蜓挂在枯枝上,全都收敛了薄羽。晨蝉也不再聒噪,贴在柳枝上,蝉蜕的空壳也如露珠一般透明。不时有一两声晨鸦的凄厉,遥遥地传过空谷。一上坟岗,他老远老远便望见一个背影还在那里“送火”。来到坟头,见是宋生,见宋生已是一头露水,他也便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然后在坟上收了一只小红蜘蛛,小心地放进了纸筒里。等扫墓完毕,田舜年就拉着宋生,要往回走。宋生却忽地跪下地来,说道:“主爷啊,我再也不想住在司城了啊!我想在这里给少傅公筑庐守灵啊!”“有话好好说!宋老先生快快请起!快快请起!”田舜年更是感激涕零,但见宋生依旧不肯起来,也立即跪了下去,开始呜咽失声了。这时候,白龙马走上前来,舔了舔他们紧紧勾住的手,一滴热泪轻轻地滑落在他们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