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四月八是土民纪念牛王的日子。这天一早,土碧寨便炊烟缭绕的,杀猪宰羊,洗槽打粑,跟过年一样热闹。过节这天,大凡富有的人家都要请亲戚来家里过节的,天赐外公便请了他,他又请了宋先生。可是宋生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投笔从戎,戎马半生,飘零至此,居然还有一桩未了的因缘。这天早上,天赐和宋生来到土碧寨时,他外公和他大舅梅比正在洗粑锤,还没来得及洗手就请他们上楼。施礼后,宋生谈及了天赐的母亲梅朵,说是个多么美艳的夫人,可惜红颜薄命!一家人就流起泪来,说命该如此,由不得人的,于是相互宽慰了几句。但宋生见主人们停下手来攀谈,怕耽搁了大家的工夫,就建议天赐带他到寨子里走走。梅比大舅说这样也好,吃了晚饭还要跳毛谷斯舞的。天赐就带着宋先生出来了。土碧寨是一个临水依山的大寨子,住的全是梅姓人家,亦农亦猎。在土家语中,“麦”即天之意,所以“梅”姓人家,据说就是由“麦”转化成“梅”而来的,也就是说,梅家是上天的子民!这天,无论天赐走到哪里,一寨的人都会跟他打招呼,有称他小梯玛的,有称他老表的,也有直呼他乳名的。
天赐自然很是得意,因为这一寨人都是他的亲戚,不是外公,就是外婆,不是舅爷,就是姨娘,不是老表,就是表侄,都说他长得跟他母亲一样清秀,是因为借了容米洞水色的缘故。于是宋生就叫天赐带他到容米洞去,说他倒要看看那洞水到底是怎样的水色,怎养得这一寨的女人个个白白嫩嫩的,就像杨贵妃似的,是不是真有洞神保佑?天赐说:“先生去看看,看看就知道了!”沿着一条清溪,两人谈笑风生地走了不到半里远,便见一股清泉从一块巨石上畅畅流过,氤氲着一层层水汽,就像薄雾在渐渐地升腾,又似轻纱在轻轻地摇曳。事实上,这是一处盐池温泉,夏热冬暖,池上常有雾气氤氲,疡痍百病,浴者多愈。究其原因,是因为泉水里含有矿物质硫和盐的缘故,所以多有治疗伤风感冒、筋骨疼痛、风湿及皮肤病的功效,也有人谓之“灵泉”、“圣泉”。这时,正有几个浣女在温泉里嬉闹,宋生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幅“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帘动下渔舟”的图景。天赐远远地落在后面,他是故意的,宋生当然不知道,依旧闲庭信步而去。
可那些正在温泉里嬉戏的女子,大都十六七八,此时玩性正浓,猛抬头见一瘦弱白净的先生朝这边走来,都急忙将身子闪入水中。其中,一个胆大的女子回眸顾盼一眼,脸就绯红起来。宋生也不敢造次,像在一路观赏风景似的,反背着手,踱着方步,俨然一书生吟诗模样。在这些女子看来,那模样简直有点儿滑稽可笑,于是都嘻嘻地笑出声来了。宋生却目不斜视,一路走去,生怕有人说他是水老倌呢。姑娘们这才大起胆子,望着宋生的背影,问是谁家的贵客。你问我,我问你,都说不知道。待宋生稍稍走过去,她们便从水中腾地钻了出来,抖落一身珍珠般的水珠,嘻嘻地笑着,还不断地对宋生的背影指指点点、比比画画的。 天赐见是几个表姐表妹在水里捣腾,就捡起一块小石子,朝水潭扔去,“嗵”的一声,吓得几个姑娘大跳起来。大家回头一看,见是小梯玛天赐在使怪,就故意吼道:“是哪个悖时鬼脑壳,讨死个嫌!”天赐笑道:“别骂别骂,是老表在此!”几个姑娘就上岸来扯天赐的衣袖,要把他往水里拉。
宋生见状,急忙赶跑过来解劝:“大姐大姐,使不得使不得!”“谁说使不得?使不得也要使!”天赐的表姐梅音这就笑开了,说,“先生莫管闲事,我们这是在逗老表嗨(玩耍)!”宋生忽地愣住了,只见天赐表姐梅音两弯柳叶眉,一双丹凤眼,顾盼生情,貌美大方,不觉怦然心动。可仔细一想,这姑娘不正是自己前些日子梦中所见的姑娘吗?是的,前一阵子,他几乎夜夜都梦见一位姑娘,没想到那姑娘居然是天赐的表姐!他想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天人感应吧!因为在此之前,他俩还从未谋过面。这时,他只见一个个如出浴的小仙女,身着薄薄的轻纱,紧贴着身子,勾勒出了一个个优美动人的曲线。而那刚成熟的乳房,饱满如野泡似的乳房,就像一对对山峰,直逼人的视野。好一处贵妃池啊!宋生开始心猿意马了。
而众女子见两个大男人目光闪烁,就沉入了水中,只留下一头长长的黑发,如黑瀑布一般,在水面荡漾……宋生觉得这也许就是天意吧,便喃喃地吟道:“ 一石惊梦千层浪,姑仙为谁下桃源?”下桃源?梅音心想桃源是个风流乡,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问道:“先生是赞美我们乡间野女呢,还是在挖苦我们乡间野女呢?”宋生笑而不答。天赐却好笑道:“这诗是夸我表姐长得像个天仙呢!也就是说,你跟我们宋先生有缘分,怎的是在挖苦你呢?……表妹你不会也吃醋了吧?”“放你个瘟狗屁!”天赐的表妹梅叶比她姐更为泼辣,这时就针锋相对道,“老表你几日不讨打,是不是就过不得日子了?姐妹们,我们今天就打他个落潭(汤)鸡!”因为这里有“姑家女,隔河取,舅家郎,隔河叫”的乡俗,所以老表家开玩笑是很随便的。
天赐吓得急忙往外跑,还边跑边嬉笑道:“姐妹们就饶了我吧,我可把宋先生交给你们了!他可是贵客呢!”宋生这就急了,也在后面小跑起来,还一路跑,一路喊:“天赐老弟,你可得救我!你可得救我!”几个姑娘却在后面大笑起来,一个个都笑成一弯弯月牙儿了。于是他一路小跑,跌跌撞撞的,撵上天赐,说好生危险,只差掉进虎口去了!随后又叮嘱天赐,叫他千万不可把刚才的事告诉他大舅家人,免得别人笑话!天赐才不管呢,于是笑将起来,因为他知道宋先生已经有了自己的意中人了,所以就想促成这桩姻缘。太阳西下三竿的时候,天赐大舅家开晚饭了。女人们自然是不能随便上桌的,所以宋生也就没有了拘束,连连给天赐外公和他大舅梅比敬酒。天赐想到今后能有宋先生这样的名儒来家里做亲戚,也备感荣幸,所以,这时候他便频频给宋先生使眼色,示意他多多地敬酒,好讨个彩头。这酒的劲头其实并不很足,喝上四五盅也没多大关系的,因而宋生也就放开了喝。酒一直喝到黄昏时才罢。天一擦黑,一寨人就聚在梅寨主家的大坪里,准备开始表演毛谷斯了。
参加表演的人当中,有两个主角: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婆子,全由男人来充当。天赐外公年岁大了,这老头子的角色也就让给了他大舅梅比,他自己则演老婆子。于是,天赐就跟一些老表舅爷们装起了子孙。一个个脱光了身子之后,有的系上稻草,有的披上棕叶,有的扎上芭蕉叶,但胯下都搭有一块遮羞布,也是扯得筋筋绺绺的;于是个个头戴草帽,身穿草衣,或是蒙面,或是扎角,裆前还要捆一根用草扎成的三尺长的木棍,木棍前还要系着一块红头布,那块红头布象征男性的龟头。霎时间,一群人就活脱脱变成一群野人了。这时候,夜幕降临了,篝火点燃了,领头舞的人在喊:“隆白喳西呔,翁巴者,普鲁多!”(土家语:今年好得很,后生家,跳起来呀!)小毛谷斯也就跟着“呀嗬嗬,呜呼呼”地呼喊起来。于是,大家就从密林中冲出来,从嶙峋的山岩后面冲出来,然后用一头刨得白白的猪,开始祭祀梅山女猎神。一声祭毕,锣鼓又敲了起来,小毛谷斯们就在老毛谷斯的带领下,围着一堆堆篝火跳起舞来。
这群原始的人便握着裆前的神棍,开始比雄、搭肩、转臀、甩摆、刷露水,于是大家时而挺腹送胯,时而左右抖摆,那神棍就舞得人眼花缭乱的,就博得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们一阵阵喝彩。于是他们绕着圈子,踏着鼓韵,踩着节拍,便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开始尽情地展示自己面前的神棍了。那神棍一忽儿打露水,捆腰带,一忽儿夺轿子,抢新娘,哦嗬声就把整个寨子掀沸腾起来。最后,那几十个小毛谷斯们,就扑向了围观的人群,用神棍戏闹着看热闹的姑娘们。
姑娘们也不害羞,有的用手去刷那神棍上的土红头布,一些大人就喊起来了:“哦嗬喂!接种了!接种了!”一些人也就跟着唱起来了:--接种了!接的是什么种?接的是包谷种!--接种了!接的是什么种?接的是糯米种!--接种了!接的是什么种?接的是神仙种!--接种了!接的是什么种?接的是牛王种!……就把接种这场戏渲染到高潮了。宋生不知道那神棍挥舞着是什么意思,也笑得前仰后合的,这就看见一小毛谷斯正在用神棍杵着梅音和梅叶,他的脸刷地就红了。他心想,我是不是喜欢上这个姑娘了?可仔细一看,那小毛谷斯不是别人,正是天赐扮演的小毛谷斯。他想等下了场,自己一定得问问天赐那根神棍究竟有着什么法力?又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也可以镇妖避邪的?正这么想的时候,梅音和梅叶忽地不见了。
小毛谷斯们就奔到他面前,说:“嘿,怎么样,过瘾吧?”宋生笑笑说:“大开眼界!真是大开眼界!”可是,他的心这时又突然悲凉起来了,因为他感到自己半生飘零,犹如一芥浮萍没有根基,一个家早已毁于战火,而土司又对他恩重如山,他不知该怎样做才能借花献佛、投桃报李,毕竟这些年里,土司之境剩下的十之八九都是女人、老人和孩子,土司也曾几次下过鼓励多多生育的政策,见他一个人怪孤稀的,也希望他找一个好女人,料理他的饮食起居。可是他见自己已近知天命之年,还没有报答土司于万一,在这节骨眼上又怎好续弦呢?也就婉言谢绝了。土司当时还问他,是不是我们容美没有一个女子能使先生看上呢?他说不是,是因为自己人未老,而心已经老了!这时候,他便有些后悔了,因为他已经谢绝了土司的美意,没承想如今却被这个叫梅音的姑娘摄去了魂魄,这又如何是好呢?错错错!罢罢罢!宋生不得不面对现实了。这天晚上,一直闹到子夜时分,毛谷斯舞才跳完,可大家是怎么散的场,宋生也记不起来了。当他睁开眼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日中。这时天赐才告诉他,昨晚在土碧寨里消夜,他醉过去了,可他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因为除了梅音的影子之外,他的脑海竟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