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田甘霖突然收到细作来报,说南明已经投降大清,川东十三家也已名存实亡。他感到这就是天意。那时候,他正坐在行署的书卷椅上,搬着那根三个脑壳的长烟杆,在悠闲地吐着烟雾,因为,他觉得当年投靠大清的举措是完全正确的,感到这就是吉人天相,没有让容美最终走入死胡同。当然,这也是他自己以作为人质的代价换来的。本来,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可田甘霖却不知该不该告诉文相国,因为他知道,文相国至今还在梦想南明能够死灰复燃,东山再起,真要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他又会怎样想呢?想想还是不急于告诉他的好。可是睡了一夜,田甘霖想思不同,又来到了书院。他刚跨进门,就遇上了文相国,他想开口,可还是没好开口。
文安之见他犹犹豫豫、躲躲闪闪的样子,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就问:“主爷有什么事吗?这等忧心忡忡的!”田甘霖搪塞道:“没……没什么!”见土司闪烁其词,文安之觉得里面一定有什么文章,于是就激将道:“难道主爷连在下也信不过了吗?看来,我是没脸面再在容美待下去了!想当年,我与主爷鸿雁传书,几多心心相印、几多心照不宣啊!叹如今,萍踪无定,四海飘零,度日如年,无以为家……原以为垂暮之年,隐居容美,桑榆未晚……哪承想,也是寄人篱下啊!唉!”见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不说反见生分了,田甘霖这才说道:“南明王已经……已经投靠大清了!”“南明王……投靠大清了?!”文安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就踉跄了一下,顿时一脸煞白,因为他不相信这消息是真的!但是一听到这消息,他就感到自己精神这根弦断了,忽地断了,于是又踉跄了一下。见此情状,田甘霖很是后悔,心想,真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文相国,只好扶着他唉声叹气地进了内房。
文相国躺在床上,他的眼睛迷离而茫然,因为他没有想到,自己追随的大明王朝,原来也是一种虚无,一个骗人的花招!因为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苦苦地追随?自己这么苦苦地追随到头来换来的又是什么?这到底是自己在欺骗自己,还是大明皇帝在欺骗自己?抑或是上苍在欺骗自己?投降!投降!是谁都可以投降,可就是他大明皇帝不能投降啊!可他却投降了,自己还有什么可追随的呢?追随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从北到南,从东到西,跋涉了千山万水,万水千山,到头来,自己追随的竟是黄梁一梦!这是多么可笑、可悲的事啊!投降!投降!投降!难道除了投降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大明王朝啊,也难怪你会倾覆,你会瓦解,原来你根本就没有大骨,你根本就没有脊梁啊!我们这些做臣民的,又何以支撑得起你的社稷江山?罢了,罢了,一切都罢了……于是,田甘霖把容美所有的药匠都请来了,可是,文安之也不让药匠看了,更别说吃药了。田甘霖便说:“相国啊,你怎么就这么想不通呢?人生不就是一场戏吗?戏唱完了,就该下台了。世事更替,也就是平常事了。你这么折腾自己,又是何苦呢?”文安之摇了摇头。田甘霖又说:“相国啊,有道是,好死不如赖活呢!想开点,也就没什么事了!想当年,我也是想死的,可我还不是挺过来了吗?挺过来不就好了吗?你是怎么劝我的,你难道就忘了?”文安之还是摇头。田甘霖又说:“这人啊,活的就是一口气,气理顺了,也就没事了!凡事都不要钻牛角尖!你想想看,这历朝历代,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成则为王,败则寇,是谁的天下,又有什么要紧呢?”文安之不再摇头了。药匠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心结恐怕还得相国自己去解呢,就让他自己多多想想吧,兴许,想想就想通了,想通了也就好了。可是,文相国却没有想通,这天晚上就死了。宋生寅时跑来喊土司,说文相国已经不行了,快不行了。当他们赶到床榻的时候,文相国已经气绝身亡,但他却没有瞑目!田甘霖顿时大放悲声:“相国啊,都是我害了你呀!我不该告诉你这个消息啊!都是我害了你啊……”然后慢慢地、轻轻地将他的眼皮抹上了。整个书院顿时如丧考妣,也一同哀号起来。于是书院就做了灵堂,学生们也不必上课了。这天,天赐和老梯玛也从乡下赶回了司城,来给文相国超度亡灵。田甘霖为了感谢文相国的礼遇之恩和营救之恩,就让梯玛、道士们超度了七天七夜,还把李大公子作为祭品宰杀在了文相国坟前。可是,李大公子的血因为太臭太黑,连乌鸦也没下来啄,倒是几条野狗把他的尸体拖下山去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