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舜年跟万静尼姑厮混了半年时间,虽然绯闻没有传扬出去,但这时候中房已是人人皆知。然而,下人们是不敢胡言乱语的,虽然他们心里都明白,却不敢轻易地与人交言,生怕自己什么时候被出卖了,也落得个横尸街头的下场。所以,整个院子就瞒着二房一人,因为她向来不把下人当人看,大家都有点憎恨她,只是不表现在脸面上而已。可是三房却不同了,她时刻都在笼络人心,有好吃的,好玩的,随时随地都给下人们打点,所以她的桃色新闻,每个人都埋在心底不肯轻易说出来。但田舜年还是看出了蹊跷,因为他们的目光有时也是鄙夷的,多半是他无辜骂人的时候。而这一年,他又去参加了一次入泮考试,依旧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因而,他也便没了好心情,同时也表现出对万静尼姑的冷淡来。万静尼姑见田舜年很久不来碰自己了,开始还以为是他金榜未能题名的缘故,随后才知道,田舜年的心里其实已经没有自己了。她是从向管家的大房唐氏的口中得知的,因为唐氏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大凡大户人家想请人说媒都会来找她,大家都叫她唐媒婆。
那天,她们几个妇道人家在一起扯白,唐媒婆说起田舜年已经十八九岁了,也该成个家了。万静尼姑一听就听出了话外之音,忙问是不是田舜年看中了哪家闺女,唐媒婆说就是陶庄的陆家闺女。万静“哦”了一声,就开始闷闷不乐的了,随后就说要走。唐媒婆问她怎么才来就走,也不多坐坐,万静说不坐了,就真的走了。其实,万静是因为嫉妒才走的。可她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想到不去为难田舜年的好,因为自己毕竟是他姨娘,万一这事敞扬开去,他作为土司之子自然无所谓,而她的日子就不好过了,那可是伤风败俗的事呢!但她还是觉得应该跟田舜年好合好散,这就来到他的房中。田舜年一见她进来,就木起了脸,生硬地说:“三姨娘有什么事吗?”也不叫她姐姐了。万静尼姑一想到他已经变了心,不觉一阵心酸,落下泪来:“三姨娘是为你道喜来的,难道也不该来吗?”“我有什么喜可道的?难道落榜还是喜事不成?”“大公子怎么能这么想呢?我真是道喜来的!”万静苦笑了笑,“听说你要认亲了,就是陶庄陆寨主家的闺女?”“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田舜年话来得很生硬。
万静依旧耐心地说:“你对你三姨娘就这个态度?你可莫要辜负你三姨娘的一片心了!我只是怕你父亲回来,不同意你这门婚事,你想,门不当户不对的……”“你少拿正经话说人家!”田舜年不待她说完,就开始抢白她了,“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就门当户对了吗?”万静也不恼,继续开导他说:“这怎么能和我比呢,我只不过是个妾,当小的还能讲究那么多吗?只要脸蛋好看就成了。当大的可就不同了,还要靠后家的力量帮你登上主爷之位呢。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这层?”田舜年见她说得在理,语气也就缓和多了:“三姨娘也别怪我,近来我心里烦得很,所以说话不太中听!”“你不用说了,你的心事我自然明白的。”万静依旧笑笑的,就过来摸田舜年的头。可田舜年没兴趣,便独自出门去了。田舜年来到了行署,他一路都在想,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万静尼姑在的一天,自己就一天得不到安宁,所以就想趁父亲还没有回来之前,把她送进百斯庵去算了,何况庵里的确少了一个住持。这么一想,就去办了。
自然,这事是向管家出面去说的,万静也知道这是田舜年的主意,她想如果不是田舜年,无论是谁也赶她不走的。但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走也不行了,所以就没有大吵大闹,而是对田舜年说:“大公子有时间多来庵里坐坐,想来贫尼一个人在庵里也挺孤稀的!要是贫尼遭了什么不测,或是遭了什么报应,还望大公子多多向菩萨祷告几声,也好求得个灵魂早日超生……”“姐姐--”听到这话,田舜年才想起了万静尼姑的诸多好处来,不觉轻轻地唤了一声“姐姐”,竟流出泪来。最后又说:“姐姐尽管去,我会时时来看望姐姐的……只是超生一事,姐姐请勿多想,俗话说,天命所归,全由不得人的!”就这样,万静依依不舍地回到百斯庵去了,田舜年也就开始操心自己的婚姻大事了。这天,唐氏便马不停蹄地跑到了平山。可对她这个老媒婆来说,还是第一次跑这么远的路程,她心里既是兴奋,又是窘迫。
兴奋是因为,这媒是给当今土司的长子做的,一旦做成了,自家有了脸面不说,今后还有了好的靠山,也就能过上几年好日子了;窘迫是因为,万一这媒做不成,田舜年怪罪下来又怎生是好?所以,一路的山色美景似乎也没能勾起她的兴趣。因而一到二月坡,一进陶庄,一入陆家寨,她的心就怦怦怦地跳起来:这是什么兆头呢?她心里委实没有一点底。一见陆夫人,她就说:“陆夫人,今早你听见喜鹊叫了吗?”“听见了听见了!有两只喜鹊叫呢,一只在树上叫,一只在地上叫呢!”陆夫人把唐氏也当喜鹊比喻了。唐氏一听,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我还真是一只闹喳喳的喜鹊呢,我给陆家报喜来了!”陆夫人说:“真有好事啊,那我就先谢大婶你了!快请进屋!”随后又对里面喊:“来了贵客呢,上茶,上最好的茶!”唐氏就把伞放在了门外,随陆夫人进了屋去。可是唐氏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媒怎么一说就说成了呢。事实上不用唐氏做媒,陆家自然也会同意这门亲事的。但陆家嘴上却说女儿虽然已经大了,可是好多人家来说亲,他们都没答应呢。唐氏做了几十年的媒,怎会听不出这话外之音,就是说他陆家闺女非土司家不嫁,自然,也听出了想早点完婚的意思。
所以,她这个媒婆就像个上大人似的,被陆家好好地招待了一番。因此一回来,她就将求亲的前前后后、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全都说给了田舜年听,连细节也没落下,最后还笑道:“哎哟,你的老丈人啊,好像就是他出嫁似的,比他女儿还着急呢!”田舜年笑笑。其实,那时候他已经知道陆叶叶有了,因此陆家才这般焦急的。于是没过多久,他就把陆叶叶接下山来了。只是做父母的都不在,他便没有隆重地去大操大办什么酒席,但排场也让土民们大开了眼界。陆叶叶下山半年就生了,大家都知道是个早包谷,但没有谁当面说这个,倒是背后笑成一团,说陆家不仅会种茶,也会种早包谷呢。不过,陆叶叶的肚子也算争气,第一胎就生了个男孩,田舜年就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丙如,字眉生,就像宝贝似的爱不释手。
正当陆叶叶快要生第二胎的时候,土司田甘霖忽然回来了。这一年正是顺治十八年!那天,自然是田家最为高兴的一天了,整个司城张灯结彩的,迎接的队伍排了一里半,从西门一直排到行署,青石板上都铺了一层红红的地毯,就像一道彩霞从云端铺到了地上,喜气洋洋的招展了一方天宇。本来,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当田甘霖的马队出现在官道口的时候,盼归的家人和土民们就大放悲声了。这时候,司城上空的彩练当空起舞,将四年的辛酸和痛楚的记忆全都高高地抛向了天宇,像西天的晚霞一样,灿烂地燃烧起来。田甘霖一过来,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于是哭声就像稻浪一样开始翻滚、起伏,又像一阵龙卷风似的卷来卷去,洒下了一地湿淋淋的泪水。
他更是老泪纵横的,一一拉起自己的臣民和亲人,连声说道:“苦了你们了!苦了你们了!……起来,起来!都起来吧啊?”然而这时,大家还是很吃惊,因为队伍里似乎少了一个老人--田行夫!自然,田甘霖也看出了大家的神情,那目光一定是在向他询问叔父的下落,可他现在还能说什么呢?说叔父因为经受不住农民军的折磨以及旅途的艰苦,已经在鬼城丰都自刎升天了吗?因为无论如何,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啊!可是大家还在呆呆地、傻傻地望着他呢。田甘霖只好说,起来吧,起来吧,都起来吧!可是大家还是不肯起来……我会给你们说的,我会给你们说的,可是现在还不是说事的时候啊!田甘霖的心在喋血!当他看见陆叶叶抱着孙子,还挺着大肚子跪在地上时,便没顾及他的儿女们,就急忙来扶陆叶叶了。陆叶叶立马磕了一个响头,顿时泪如雨下:“爹啊,您可回来了!您老受苦了啊!我们好想您老呀!”“我也好想你们啊!”田甘霖一脸泪痕地点了点头,因为这一去,竟是四年之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