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城遭此一劫,最痛心的莫过于田舜年了,他心想,如若不是父亲投靠了清廷,农民军又怎会与容美为敌?事实上,他自己也有责任,责任在于他没有规划好容美的未来,没有思考过容美的处境,没有看清楚当今世界的局势,更没有预料到不确定的因素,就这么一相情愿地倾斜一边。至少,在农民军苟延残喘、狗急跳墙的时候,不应该将容美囫囵地推向历史的前台,不然,司城又怎会再遭如此之洗劫呢?现在,他还能说什么呢?自然的法则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类的法则也是如此。只不过,自然和人类的法则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意识或者说意志的有效参与!在这一点上,农民军或者说刘体纯的法则就是,教训和惩罚那些敢于背叛自己而去投靠清廷的人--因为,这是两条你死我活的阵线,摆在容美面前的选择只能是其一!再说,农民军是决不会容忍一只脚踏两只船的人--即便那是容美唯一而正确的选择!如今,司城就像一个失去阳气的病人,不仅满目疮痍,而且要死不活的了。但活人不惹事也就不是活人了,是活人就得惹出点事来--只不过,惹出了事还得想办法去把事情摆平,这才是惹事的上上法则。
这天,田舜年从陶庄赶下山来了,他怀着悲愤和懊悔的心情,把他母亲的坟重新垒了,把已故土司的坟也重新垒了,回到家就病倒了。这时候,田氏家族已把他看成振兴家业的唯一希望:希望他不要再让容美遭到洗劫,希望他替他父亲重新来管理司境,希望他把容美建设得更加强大……所以,各房这时候都显出了空前的团结,于是都到中房嘘寒问暖来了。自然田京儿也来了,但是田舜年早已听说他出卖亲人的丑事,所以就不肯见他了。因为他是个败家子、怕死鬼。
田京儿于是就在门外大号起来:“我再不是人,也不会做出那等下流的勾当!你们怎么都不相信我呢!你们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啊?这个给老子吐口水,那个给老子瞪眼睛,怎么脏水都往老子头上泼哇?你们当老子是什么东西了啊?要是老子父王不死你们敢拿眼睛斜老子吗?你们一个个不点头哈腰才怪呢!现在见老子落难了,是人是鬼都到老子头上屙屎屙尿来了?当老子是那么好欺负的吗?连门也不让老子进了啊?是老子丢了你们的丑了,还是你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了?你们当老子是个聋子、瞎子一点都不知道吗?呸!说出来哪个脸上都不光彩哩!……”田京儿喊了一阵子冤,骂了一阵子娘,就被二舅向管家派人推出门去了,他手上提着的一点人参也洒泼了一地。田京儿这时挣脱宫人,伏下身去捡拾,还在一口口一声声地骂,骂田家人个个不是东西,骂田家的看家狗也不是东西,最后又骂老头子迟不死早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骂了一阵他就提着半包人参走了。现在,他就像一条人人喊打的落水狗,连个上岸的地方也找不着了。
田舜年听见骂声,也没有理睬田京儿,不仅中房、南院的人恨他,就连他西厢的人也恨他了,所以他走投无路,就厚着脸皮来了。但是田舜年现在病着,并不想有人来打搅他,所以对田京儿这样的臭狗屎就更是不闻不问了。那时,他一门心思都在想,如何才能使父亲平安归来。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可是他却病倒了,于是都来劝他“节哀顺便”,说办法总是人想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吗?自己也要好生将息啊!因为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话虽这么说,可哪有父亲遭难儿子不去管的理呢?他的病也就一时好不起来了,行署也就靠向管家、邓维昌和几个并不在行的叔叔去支撑了。可在怎么营救土司王的问题上,大家依旧无计可施,一筹莫展。眼看日子似水一天天流逝过去,也没有得到土司是否安然无恙的消息,整个中房就像处在地狱一般,天天哭声不断了。事实上,田甘霖的消息是半年之后传来的。这时候土司家族已经节哀顺便,开始了正常的生活,如今突然得到王爷的消息,见他们都还好好地活着,一颗悬在喉咙的心才落下地来。这时候,人人看不出悲伤,个个欢天喜地的。
自然,他们也想象得到,农民军之所以没有亏待土司王爷,只不过是想利用容美跟他们联合抗清罢了,因为这时候在南明文相国的劝说下,已授给田甘霖“容美等处军民宣慰招讨使”之职,一则让他每年输送些土兵,补充点兵源;二则也让他破财消灾,以备军用。田舜年便想,如今已经投靠大清了,全国的局势差不多已见端倪,所以大清是不能公开反的,那样无异于以卵击石!但农民军更是不能反的,因为他们手里还有着人质,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像孙大圣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闹你个天翻地覆呢!最后,他只好无条件地接受农民军的要求,因为先保父命要紧!整个中房便有喜色了,特别是土司的二房、三房见丈夫没什么大碍,将来又有了依靠,老是挂着泪痕的脸上又绽出了笑容。自然多嘴多舌的也就来了。比如二房的向阿娣,仗着兄长是大管家,就老是对三房嚼舌根,那情形是放肆而肆无忌惮的。三房万静尼姑自然也不示弱,因为她仰仗着自己的一张好脸蛋,深得土司宠爱,所以也不把二房放在眼里。
但是,现在的情形却大不同了,土司王不在司境,谁又能给你一个尼姑撑腰呢?所以,向阿娣一见她的背影就骂开了:“屙不出蛋的赖鸡婆,占着鸡窝又不屙蛋拉屎,还赖在鸡窝里搞什么,也不翘着屁股自个儿看看是什么货色?呸!”万静尼姑也不是省油的灯,反唇相讥:“你会屙,怎么也屙不出带把儿的?只会屙个下蛋的赖鸡婆?!”向阿娣便回骂:“总比你个白虎星不会屙的强!”见自己的隐私被揭露出来,万静尼姑就哭哭啼啼地跑开了。因为在大家看来,白虎星是会祸主的,这么骂无异于告诉人们,土司王之所以有如此之灾,就是因为碰上了这个白虎星的缘故。
这可是最要命的打击!所以,一跑到田舜年房里,万静就哭诉开了:“大公子啊,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我又没吃她们家穿她们家的,她就仗着有个哥哥当了大管家就作践我啊!她在这里闪翅膀给谁看啊,这日子我是没法过了啊,我要回庵去可又怕王爷回来怪罪我呀,我怎么办好呀,我的大公子呀!……我现在是上靠不着天,下靠不着地,中间就只能靠你了呀,你可要替你姨娘做主呀!”简直是一群不省事的妖精!田舜年知道,二房和三房一向不和,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但是二房如今明显地占强,所以就没把三房放在眼里了,即便三房因姿色出众得到父王宠爱,可她却是不能生育的,因而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对她来说便是最致命的打击了!所以,他暗地里也替三房鸣不平。特别是,在他生病的这段日子里,三房是没日没夜地照顾他,他要吃什么想吃什么,三房随时随地都安排得好好的,他自是感激不尽的。
可他又不能做在表面上,生怕做得太露骨了,反遭二房嫉妒,这样一来反而不好收场,对大局不利--他也就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可是,现在万静尼姑当面一哭诉,他心里就乱了方寸,感到左右为难了,于是便埋怨道:“你们整日就是吵吵吵!吵吵吵!吵来吵去,还不就芝麻那么大点屁事嘛?吵得烦不烦人啊?是不是要把天吵塌下来,你们才甘心啊?”“哼!她不就仗着她二哥是个大管家吗?难道你也怕她不成?”万静激将他。“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这是非常年代,又是非常时期,我们应该讲团结才是!不要让别人看了笑话!”田舜年很懊恼。“那是什么问题?不是明摆着怕吗?她二哥是大管家,你也怕他三分!”“我没法跟你讲!走走走!别再来烦我!”田舜年很难堪,于是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自然,万静也知道自己有点为难大少爷,于是哭闹一阵就走了。这之后,她躲在房间里竟半个月不肯出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