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上青鬃马,田舜年挥起长长一响鞭,就朝平山驶去了。从司城到陶庄,他一路不时地望着天空,希望再次望见那只曾护送他们回到司城的岩鹰,可是,他一路都没有发现那岩鹰的踪影,但他却希望看见那岩鹰的影子。除此之外,更多的时候,他想起的是自己的母亲,因为,这次前往陶庄就是为母亲扫墓的。这天是鬼节,鬼节是土家人极其重大的一个节日,各家各户都要出门祭祖,但土家人过七月半,不是七月十五,而是七月十四,也叫过月半,也叫赶云南大会。自然,土家人与客家人过月半不同的原因,田舜年是从他母亲的口里得知的。传说古时候,部分土家先民流入云南,终身不归,亡人在外成了孤魂野鬼,家人对他们十分思念,每当稻谷、大麦等大秋作物即将成熟的时候,思念之情便油然倍增;于是每逢七月半,他们就到村外向云南方向点烛烧香,呼唤亡灵,一边喊,一边回家,喊到门口的时候,就在大门外坪场用酒肉、新鲜稻谷供奉和烧香纸祭祀,以示亡灵回到家乡吃新了。
到了傍晚,还要备办一些稀饭,烧些纸钱拌在里面,洒在大门外远处,叫洒“鬼稀饭”,让那些亡灵带足盘缠,好去赶云南大会。可是,这几年田舜年也知道,为了老实做人,他父亲不许他来给他母亲祭祀,就是头三年烧社也不让烧,他的心里是积攒了许多怨恨的,但他最终还是听从了父亲的规劝,因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想起母亲,他的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涌出来。陶庄这个埋葬他童年梦想的地方,他毕竟有六七年没有来过了啊,此时这地方对他来说,既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熟悉是因为当年他跟父母在这里住了几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山一水,他都备感亲切;陌生是因为他母亲埋在这里,他却没能来给母亲烧香,觉得自己又是多么不孝啊!这时候,踢踢嗒嗒的马蹄声在空谷回响,也在他的心空回响,因为这久违的伤心之地就要到了。
可是他却没有观光四周迷人山色的心情,也没心情打问茶地里那些唱山歌的土民,因为他的心思全在他母亲的坟头上--他不知母亲的坟头如今已长满了多少野草多少荆棘,也不知母亲坟边的那棵他亲手栽下的碧松长得有多高了,更不知自己还能不能认出母亲的坟来。所以,他一路都在心里呼唤着:“娘呀,儿不孝,儿来迟了呀!”这时候,覃氏在阴间似乎也听见儿子的呼唤声了。当年她在世的时候,最心痛的就是这个儿子,而为了这个儿子,她毅然而然地选择了死亡。这是作为母亲为儿子所做的最值得骄傲的事情!其实在此之前,在她待字闺中的时候,为了化解散毛土司与容美土司之间的矛盾,她就毅然而然地作出过明智的选择。因为这个大家闺秀,不仅天生丽质,而且深明大义,能以大局为重,不计家仇族恨,所以才深得她父母的爱怜。因而,散毛土司在得知女儿上吊自缢之后,便准备与容美再次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了,却不承想反遭女婿暗算,于是只落得个含恨、悲愤不已!而这一切,却是覃氏临死之前所万万没有料想到的。
本来,她与田甘霖文韬武略,琴瑟和鸣,是一对多么难得的恩爱鸳鸯,却不想被长兄赶去了陶庄,致使她利欲熏心,铤而走险,最终落得个引火烧身的下场!然而,如今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儿子已经长大成人,能为母亲争脸面了。然而,这一切世事沧桑,对于田舜年来说,如今都恍若一梦了,因而,现今留给他的也只有这无限的悲伤与失落了!于是一到二月坡,他就别下众人,朝着母亲的坟山跑去了。“娘,不孝儿子来了啊!”田舜年刚刚跑上山坡的时候,便见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一位小姐正从茶园往陆家寨走去。可他没有心情关注那婀娜多姿的女子是谁家的闺女,便径直走向了母亲的坟地。这时候,跟在后面的下人跑上前来,看见的却是一个没有杂草、刚刚垒过的新坟,怎么也找不见那个想象中满是凄凄荒草的坟头了。他也深感意外,觉得坟头烧的香纸也许跟刚刚走过的两个女人有关,于是他朝那边打望了一眼。那边也正朝这边打望着呢。他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心想母亲的坟怎会不见了呢?又会到哪里去了呢?难道被土民开做了茶园?可这新坟又是谁家的呢?一时间,他的脑海里充满了疑问。
于是,他就叫下人把那两个女人叫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会儿,那两个女人被叫来了,老的有四十多岁,小的才十四五六,看模样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母女俩。一过来,那妇女就说:“大少爷可上山来了?”这是谁呢?她怎么会认得我的?田舜年仔细一瞧,竟是陆家寨陆寨主的妻室,他小时候就认得的。那时候他跟父亲经常到她家去喝茶。听说那块“皇恩宠赐”的御扁,就是因为陆寨主献给土司的贡茶,被皇帝钦点,作为土蛮最好的贡品,才赐给容美的。田家正是为了感谢圣恩,这才在二月坡立朝门、立牌坊,而且把御扁嵌在陶庄,以期万世昌隆。这时候,田舜年心想这女子可能就是陆家的大小姐了,于是回道:“夫人在此,可知我娘亲的坟在哪吗?”陆夫人笑说:“这不就是你娘亲的坟吗?”田舜年大惑不解:“我娘的坟怎会是新的呢?是谁在替我家垒坟吗?”陆夫人说:“令尊大人没有告诉大少爷吗?他吩咐我们每年该祭的时候都来祭的!我们哪敢怠慢啊!”是这样啊!田舜年哦了一声,这才知道父亲做事总是不声不响的,其实早就暗地里安排好了,他不觉消除了对父亲长期不满的情绪,更加崇敬起父亲来。
他说:“真是太感谢你们了,我娘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们的!只要有我田舜年的出头之日,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们的!”陆夫人微笑着:“说什么报答的话,你娘在世的时候跟我最谈得来。我来上上坟,也是怕她寂寞、孤单,大少爷也不要太见外了。哦,大少爷今年怎么想到上山来看看娘亲了?只怕有六七年没来了吧?”“是啊,一晃就六七年了哪!”田舜年又望了她女儿一眼,说道:“我们想给我娘亲迁坟,我是先来看看我娘亲的。今天不是月半吗?我这个不孝之子想跟娘亲说说话儿,告诉她我们就要把她老人家接下山安葬在祖坟地了。”“是该下山去了!”陆夫人揩了揩眼泪,又浅浅地笑着说,“丈夫、儿子如今都是人物了,迁下去也有了脸面,也好见祖宗的。唉,只是我老了,今后怕是不能给你娘亲再垒坟上香了!”田舜年感动得落下泪来:“小侄会经常来看望你们的,你们是田家的大恩人啦!”陆夫人又转悲为喜:“今天就到我们家过个月半吧,陪你大叔喝几盅,他一直唠叨跟令尊大人喝酒和诗呢。”“大叔还好吗?”田舜年问。“托你们的福,一切都好!”田舜年点了点头。于是祭过之后,他就随陆夫人朝陆家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