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打开天眼之后,天赐便能看见许多先前无法看清的事物,比如游荡在西厢内的影子,无论朦胧的,模糊的,还是明朗的,清晰的,他几乎都能不时地捕捉到,只不过,那些影子,有的一闪烁便不见了。他知道自己的功力还不够,还需要加倍地修炼,但他如今着实已经看见了那些游荡的影子,它们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得一片模糊,但年代越是近的,影子也就越是清晰。西院内的陈设,事实上,很多都是他先前熟悉的事物,比如院墙一律都是封火墙,院子都是四院八进,曲栏网复,深似禅院,只因坐落在行署之西,是为西厢。又因西厢是土司的正房,历代土司的行宫,所以这里的格局与其他的建筑颇有不同:大朝门由两个大石狮把守着,十级青石台阶,两扇红漆木门,开关皆嘎吱有声;时有宫人进出,打扫迎客,来往通报,进堂入室,曲折往来,皆小心翼翼。
土司田既霖就住在正房里,前面是客厅,后面是卧室,左边是书房,右边是禅院;每有闲情逸致的时候,便可以散步,便可以小憩:或是观竹,或是观花,或是抚琴,或是听禅,真是个难得的清静所在!书房里还养有画鹛和鹦鹉,却不恬不噪,只待主人来时,才活蹦乱跳,恬嘴唠舌。可田既霖自从见了梅朵被害的情景之后,夜夜都梦见那凄惨的一幕,他也就越发寝食难安了,也便没有心思前来观顾这些良辰美景了。但房间依然打扫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作为土司,田既霖不知见识过多少女人,但他却从未见识过像梅朵这样的女人,别人都说她是妖,在他眼里,这妖却比人更让他动心、心疼。他也不知这是因为什么。追根溯源,还是兄长沛霖将梅朵刚刚带进司城的时候,他就隔窗聆听过梅朵的哭声,那哭声就像一支忧伤的小夜曲,令他不由得浑身发憷,心痛不已。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经爱上这个似人似妖的女人了。所以待大哥去世、等他袭职之际,作为土司他才得以窥视庐山真面目。
那日隔帘相望,他就犯傻了,只见梅朵罗裙依依,耳垂当当,莲步轻盈,环佩有声;更有那柳月娥眉,媚凤丹眼,顾盼频频,秋水漾漾,更令人神魂为之颠倒!事实上,刚开始时,他也怕见梅朵的,但是不见他反而心生烦恼,寝食难安,而见了反觉得心里更踏实些,一天干活也更有劲些,于是就索性前往梅朵住处问安来了,这样心里好受了,也大饱眼福了。只是梅朵不敢见他,怕别人多嘴多舌,可他却不管这些了。于是有一天,田既霖终于鼓起勇气去见梅朵了,但他隐隐感到,这一次恐怕又要白走了。可刚到窗前的时候,他就听见了屋里的说话声,于是站在一张椅子上,踮起脚尖,手上沾上口水,就点了窗花一个小小洞眼,只见梅朵正一针一线地在绣着什么呢。奶娘抱着天赐,正在一边劝说:“自古兄长不在,都是嫂子下堂的,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母子俩也得找个靠山才是!就说这一家人,现在都是墙上败了的秋草,都是过河的泥菩萨自身难保,谁还顾及得了你呢?也该早作打算才是!就是不替你自己想想,也该替天赐这孩子想想!”“还是看看再说吧。”梅朵叹息。
“可过了这村,便没了这店!”奶娘比三比四地说了起来,“天赐也是吃着我的奶水长大的,我也是为了他好,不是硬要把你母子往火坑里推!再说主爷在他三兄弟中,最是知情知义的一个,托付给他,也只是想有个依靠,我们也不是投他什么荣华富贵,你怕他什么?”听得这一席话,田既霖就暗自得意起来了,不想一高兴,就从椅子上歪了下来。梅朵立即赶出去,见是土司歪倒在地,重说也不是,轻说也不是,只好上前把那根丢在一边的竹烟杆捡起来,递给主爷说:“主爷可崴了脚了?”“没有!没有!”田既霖难以掩饰尴尬。“真没有?”“真没有!”这时奶娘也赶了出来,这就打趣道:“我还以为是黄鼠狼打翻鸡笼了呢,原来是主爷啊!可伤了脚了?”田既霖将计就计,这就趔趄地走了两步,故意将脚崴了。梅朵急忙过来扶他:“他二叔呀,你看你,怎的这么不小心哦,才讲莫崴了脚你就把脚崴了!进屋吧,啊,我给你揉揉!”田既霖等的就是这话,偎依着梅朵就进了屋里。
梅朵让土司坐下,一边揉一边说:“主爷今后直接进屋就是了……你看今天还只崴了脚,要是哪天崴了腰,可怎生是好?我的罪名还担得起吗?”“真要是崴了腰,你也肯替我揉揉吗?”“我可没那么大的福气哩!”梅朵盯了土司一眼,奶娘就在窗外猛地“咳”了一声。田既霖还想说什么风趣的话,听见奶娘的咳声就不敢再说了,因为那一声咳就是一声暗号,说明这时候有人来了。他只好心犹不甘地走了出来。他还以为是他的大老婆来了呢,出门一看,见奶娘在偷偷地发笑,便知道是奶娘在使怪了,可他并没有发火,只暗自偷偷地笑着离开了。之后,田既霖的胆子也就大了。一日,他进了中房,见梅朵一人在,也就径直走了进去。梅朵见了土司,顿时脸红心跳起来,她垂着头,手中刺绣的针脚就乱了。不想,田既霖久久地望着梅朵,却久久地不肯出声。梅朵猛一抬头,这就望见土司盯着自己的呆傻样儿,反倒不好意思了;但见土司满面春风,一脸笑意,在水盈盈地弥漫,她又急忙地低下头去,做起针线活来。可她的心思哪在绣花上呢,这针一扎就扎在了手上,就扎出血来了。
田既霖见状,急忙挨拢来,拿着梅朵的纤手,心疼地说:“嫂子啊,你怎的这么不小心哟,你看你,血都扎出来了……来来,让二叔吸吸……吸吸就不痛了……”梅朵故意缩了一下手,可是手却被土司紧紧地抓着,就像老鹰抓了小鸡似的,她就是想抽也抽不脱了。田既霖的心海就沸腾起来:“我说嫂子啊,你怕什么呢,反正你已经是田家的人了,你得下堂,我得娶了你才是!……你看你看,你这样的美人坯子,就像下凡的七仙女,你就是想走,我也舍不得你走哩!”低着头,就吸了一口梅朵的手指,轻轻地,就把那血吸干了。又说,“嫂子要是还痛,我也要痛进心里去的,只怕嫂子不相信我说的是真心话。
本来,我是要娶嫂子做小的,不想被我兄长看上了,让他抢了个先手。唉,要是我的心早黑一点点,不等你满个十五六岁的,也就不是现在的情形了。可苦了嫂子了!”于是又亲了亲梅朵的手指。敢情是个多情的人啊!梅朵的心就像一颗多情的种子,这时一见了空气、阳光和水,也就发了芽芽。同时她想,就算土司这几句话是骗人的,可能从一个土司的口里说出来,即便是骗人的也是暖人心的,她也便春情荡漾了。所以,当土司抚摩她手的时候,她也只象征性地缩了一下,见缩不了了,也就不再缩了,倒想看看土司还有什么哄人的花招呢。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了奶娘的咳喘声,那声音咳得有几分急促,土司只好站起来,哀叹一声,便恋恋不舍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