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八年,即公元一六五一年,就在田甘霖准备赋闲,想做一个陶潜一样的隐者的时候,他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转机骤然出现。这时候,他终于走出了“潜龙勿用”的境地,可以施展自己的远大抱负了。但他依然不敢以“真龙天子”自诩,他仅感到自己像那只依旧低低盘旋在天幕之下的岩鹰!因为,那只岩鹰一路护送他们出了陶庄,下了平山,又护送他们到了司城。那时候,已是薄暮时分,残阳如血,他望了望天空,望了望岩鹰,岩鹰的翅膀扇动着斜阳,也扇动着一天的血光,有一种说不出的痛从他心底升起!他想,这岩鹰是能理解自己的,不然,这岩鹰又怎会护送自己一程又一程呢?这岩鹰不就是自己吗?是的,这岩鹰就是自己,因为自己的痛苦、欢乐和悲伤,也就是这岩鹰的痛苦、欢乐和悲伤!可是如今,他又觉得自己还不是那只展翅的岩鹰,那只岩鹰只能是土司!因为土司运筹帷幄,鹰鹫千里,容美之境全在他的视野和掌控之中!充其量,自己只不过是一只敛翅的岩鹰罢了……因为,那时候,他还在默默地舔着自己深深的伤口!前面就是八峰街,行署就设在保善楼里。田甘霖知道,面临八峰街,可以俯瞰龙溪江以及四属司的衙门。
但这已是几年前的记忆了。因而,先前熟悉的地方,对于他这个似隐非隐、似仕似仕的人来说,确实有些陌生。这陌生来自于他的内心,其实,行署的陈设并没有多少改变,要说改变,就是坐在那张书卷椅上的人改变了,因为那是象征权力的所在。也许,在等级社会的法则中,即便坐上那把交椅的人昏庸无能、碌碌无为,但只要他还是权力的拥有者,他就能呼风唤雨、主宰乾坤,跟随他的也将大有人在!所以,觑觎那个宝座的也就大有人在!更何况,一个已经坐上土司宝座的人,他又岂能轻易地让别人把自己从宝座上拽下来呢?除非政变!除非战争!当然也有例外,就像大哥沛霖之死--这也许就是天数吧?他一时想不明白。此时此刻,走进司城,听着马蹄嗒嗒地踩着八峰街悠悠的青石板,田甘霖再次感到自己的记忆被深深地踩痛了。当年,他几兄弟随父征战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那时他又是何等的威风凛凛!何等的盖世无双!可是,当他被兄长赶往陶庄的时候,也是从这里走出去的,那时又是何等的威风扫地!何等的灰心丧气啊!即便如此,现在他还是回来了!但回来了也就不是先前的感觉了,他总感到自己身边似乎少了一点什么。
是的,是少了一点什么,也许,那东西就是骨肉亲情!也许,那东西就是相互信任!也许,那东西就是和睦相处!当然,这一切一切的变化,都没有他内心的变化来得迅速。因为心空是最为空茫、最为高远的,但也正因为心空空茫高远而不轻易被人察觉,也正因为心空空茫高远而不轻易为人亲近--因为空是一种境界,一种真境界,一种无为而无行的境界,但这境界并非寺庙里的人所能禅悟得了,因为它似无形而有形,似有形而无形,它就是空空空……因为空包含着一切的一切!再一抬头的时候,他望见了“来青园”、“长松阁”;再入内,便到了土司时常会饮的行署小阁:半间云。宣慰使田既霖,也就是他的兄长正在小阁里等着他。表面上看,兄长好像是在为他接风洗尘,实际上是想近距离地控制他,这一点他相当明白。但聪明人是不会将这层窗户纸捅破的,捅破了也就等于撕破脸皮了,这当然不是明智之举!现在,他只想过一种相对平静、相对安宁的日子。
这时候,他望了望那张烟雨迷离的几案,又望了望那飞阁上的一副对联,便在心里默默地念了起来:松烟柳月历乱迷离杜子美浣花当如是也!山色江光出没隐现王右丞辋水何以过之?他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两遍,就由大唐诗人杜甫的浣花草堂和王维涉足的辋谷水,联想到了自己避世的陶庄,不觉悲从中来:覃氏如鹤一去不复返,不正是为了让自己早日登临“半间云”吗?可她如今安在?还不是如白鹤一去楼空了吗?他心想,自己连妻子都保护不了,还有何颜面称大丈夫,立足于天地之间呢?可是,她一个妇道人家也太小看当今土司了,因为她不懂得性急吃不了巴(烫)稀饭的道理!不懂得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不懂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道理!不懂得潜龙勿出等待时机的道理!……她不懂得的东西似乎太多太多了啊,所以才落得魂归九天、命丧黄泉的下场!要是她同自己早早地商议商议,不这么轻举妄动,不这么打草惊蛇,不这么操之过急,又何至于此呢?可反过来说,这个看似柔弱、与世无争、儿女情长的土司,心里似乎装着一张明镜台,似乎一切鬼怪魍魔跳梁小丑都在他的股掌和视野之中!只是他太儿女情长了,所以才在清军、南明和农民军的夹缝中感到力不从心,这才委以自己重任的--这不正是自己出山的最佳时机吗?可是,作为一个自私的土司,即便是胸无大志之人,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睡呢?更何况,他还是一个饱读诗书、满腹经伦的土司,更何以尔等女流之辈小视?当然,当今土司也并非一个经天纬地之人,如若是,还不早把自己置之于死地了吗?所以,一六五一年的出山,对于蛟龙出渊的田甘霖来说,依然如履薄冰,险象环生,一不小心就会落入别人设计好的圈套之中……然而,如今他已是进退维谷、骑虎难下了,所以他还是毅然而然地走了进去。土司田既霖早就等在这里了,他一见三弟就哈哈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三弟会准时赶来的,果真来了!”田甘霖说:“主爷吩咐,岂敢不来?”“既来之则安之,也别想太多了!”就请三弟入座。田甘霖请土司先坐,土司坐下,他这才坐下。于是兄弟俩又客套一阵,方才饮起酒来。“当年要是我去了陶庄,怕是不想下山了呢。”田既霖饮了口酒,有口无心地说。“要不是兄长叫我下山,我才舍不得下山呢!”田甘霖也针锋相对。“阳奉阴违!”田既霖哈哈一笑,又敬了三弟一杯,“你还在生大哥的气啊?你也许还不知道,做土司也有为难的时候,你想,手足亲情,江山社稷,全都要托于一掌之中,人难免会多虑的!你想,这把交椅能好坐吗?不好坐啊,有时候,不当丢的也得丢啊!”田甘霖知道这是土司的鸿门宴,是在试探自己的口风,所以就附和着说:“兄长说得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啊!”“可容美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容美,当然也有你的一半嘛!”“不敢不敢!”田甘霖连忙摆手,“我可不敢这么痴心妄想!再说,我就是一只老虎,这一山也难容二虎啊。我要是这么想,还不等于造反吗?”“到时候你会想的,一定会的!”“主爷要是这么说,兄弟我还不如回陶庄,免得到时候兄弟俩反目成仇、内室操戈!”田甘霖这就哀叹了一声。田既霖也就直说了:“你当我想过吗?可是大哥忽然走了,我就不能不想了!”“二哥长命百岁,何出此言?你这是折杀兄弟呢!”“我可说的是心里话啊!”田既霖摇头,“自从劳心以来,我就感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所以才叫你下山来的!一旦……唉,不说了不说了……可我这也是在替容美、替祖宗江山着想啊!”田甘霖明白了这层意思,这才点了点头,开始埋头喝酒。事实上,土司所决策的大事,几乎都是在不经意的喝酒之间决定的。把盏之间,看似在与你商量,其实他早已决定好了,只是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看妥与不妥而已。田甘霖再是驽钝之人,又岂会看不透看不穿这一层呢?所以,每回答一句,他都小心翼翼,生怕别人抓住什么辫子,再给他小鞋穿,因为要想在司城立住脚根,首先得学会保护好自己。这时,田既霖忽然又说:“甘霖啊,你看李管家如何处置好呢?”“罪不当赦!”田甘霖将酒杯一掷,脱口而出。“可他毕竟还是为的田家、为的容美啊……”田既霖显出惋惜的神情,“再说,我也着实当不了这个家的!你想想看,容美这几百年的基业,能断送在我的手里吗?所以,我只好请你出山了!其实啊,弟妹不出事,我也会请你出山的……你当兄弟的,也应该体谅我的苦衷才是啊!”虽然,这话是借着酒意说出来的,但实际上表达了这样一层意思:你们干吗非要走歪门邪道呢?那不是自讨苦吃、自投罗网、自取灭亡吗?田甘霖当然理会,就说:“他们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谁的。以兄弟看,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法度应当分明才是!”“那么,你就去监斩吧!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由你来定夺!”田既霖掏心窝子说开了,“其实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兄弟应该始终保持一致!再说,一个好汉三个帮,打虎还靠亲兄弟嘛!”“是这个道理!”田甘霖连忙点头,眼角竟渗出了点点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