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豪抵达学校时,已经快九点了,高二学生的第三节课都上到一半了。
因为迟到,小豪在校门口被守门教官拦下来,拉去训导处,被训导主任批了一通,像是被泼了一身的冷水,从头到脚的那种。
好在小豪兼备这半年来待在差生班的觉悟和经验,自尊心没有受到丝毫的摧残,反而听之任之,左耳进,右耳出——对付这种好为人师,然而自个儿的作风却不行、说一套做一套的大人,此项技能必须练就得炉火纯青才行。
第三节课结束,训导处副主任从教室回来,接过主任的骂活,将讲义资料扔在办公桌上,很没有气质地大力坐在转椅上,拿起放置在桌上的保温壶,拧开,大口大口地喝了一通,随后才望向站在桌旁、身姿笔直的小豪,“啧”了一声。
“二年六班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旷课班’啊,这才开学的第一天耶,就有七个学生迟到……加上你,熊小豪,八个了。”
训导处副主任亦是小豪所在的二年六班的班导师,主教司历的,被班里的学生冠以“冷面铁娘子”“无情霸王花”等称号。
“你应该庆幸前面那几个迟到的替你顶了不少的怒火,不然依你这迟到更久的,肯定罚得更重。”班导师揉了揉眉头,尚拿出一本册子,摊开在小豪的面前,“我真怕自己哪天被你们这群小瘪犊子给气死了。”
小豪定睛去瞧那册子,果不其然,是“在校学生违规学分扣除记录册”。
班导师见小豪瞥着记录册,便不慌不忙地将记录册打开,找到小豪那栏,当着小豪的面勾了个三分,即扣除三点学分。勾完后,班导师再一次抬头望着小豪,却没想到小豪的表情依旧镇定自若,并没有因为被扣除学分而隐隐失落或不爽。
她由衷感到愤怒,却又不想在小豪这等学生面前表露出来,遂阖上记录册,装作若无其事地翘起二郎腿,双手环抱置于胸前,一脸的从容不迫,“刚才主任骂得也差不多了,到我这儿呢,就不想再废话了。照你们后生仔的流行语来讲,我这老师当得确实有点‘双标’,今天迟到的人里面,我唯独对你是最气的,知道为什么吗?”
顿了顿,她看着小豪,只见小豪虽昂首挺胸的,但视线却始终摆放于脚底下,似乎十分不屑她身为班导师所说的任何话。
她对此并没有更加气愤,反而把方才熊熊蹿起的怒火给扑灭了一大半,尚着实叹了口气,“‘差生班’这个名号是怎么来的,你不会不知道吧,熊小豪同学?今天迟到的人里面,所有人都是得过且过、浑浑噩噩、混吃等死的,也包括你,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在中学时的成绩一直位于年级前列,也是现在六班里惟一一个曾经进过资优班的,可你为什么在高一上学期结束的分班测验上交了白卷,以至于沦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你这是自甘堕落,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行为,其性质比那些本着再努力也不会考出好成绩的人还要恶劣,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墙不可杇也’,而你这是要跟他们沆瀣一气啊!我就问你一句,你甘愿变成朽木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继续待在六班教书吗?我本有着去教资优班的资本,但我仍然耗在这个于外人看来是‘一堆混日子的废物所组成的废物班级’,是为了谁?我是为了你啊,熊小豪同学!
“我对你是‘恨铁不成钢’,想要把你从泥淖里拽出来,想要把你从自然状态变成法治状态,让你知道想要在当今这个社会里生存,可以没有学历,但不能没有阅历,上大学,当个环境学者而非独立学者又何尝不是一种阅历的积累呢?
“虽然我老早就知道,也许联考对你来说无关紧要,你认为它不是你惟一的出路,你完全有能力在信息化的时代通过各种管道攫取你想要了解的领域知识,加上你的求知欲总是那么的丰沛,按理来说,我不该那么执着,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进入这个环境深造。我教书这么多年,你是我见过的最合适的人选,我不希望你这么快就放弃。”
班导师一连串说了很多,貌似都是真心话,小豪也不像之前对待训导主任那样对待自己的班导师,左耳进去,右耳没出,总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而后抿了抿嘴,轻声回应,道:“对不起,班导。”
许久,班导师声带颤抖地问了一句:“你真就铁了心要逃离这里?”
“班导,承蒙你的信任,但我不能再违背自己的意愿了,对不起。”
小豪回应的声音很小,几乎被室内空调的运作声给掩盖了,但还是被班导给捕捉到了。
听罢,班导师的表情彻底垮了下来,眼神黯淡无光,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小豪出去。
小豪步出训导处,班导师重重地关上了门,像是把气全撒在了门上。见状,小豪把眼皮垂了下来,摸了摸鼻尖,尚叹了口气,两手将书包带往上提了提,便径直往自己所在的二年六班走去。
待他走到班级教室的门口,第四节课的铃声响起。
小豪呼了口气,走姿自然地步进教室。原先教室里议论纷纷的,见小豪进来了,倏然静默下来。毫不夸张地说,此番给小豪的感觉就像是一脚踏进了太平间。
小豪不敢看底下的同学,匆匆穿过讲台,来到自己的位置,迅疾放下书包,搬出椅子坐了下来。
小豪坐定尚不及五秒,一个头发呈地中海、挺着啤酒肚却硬是穿了紧身白衬衫、其上面的纽扣崩坏了好几个从而露出些许黝黑肚脐毛的男性教师拿着高中生物学必修讲义教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站定之后,生物老师把保温壶和啤酒肚一同放在讲台桌上,扭头一看,不禁大怒:“头三节课的内容怎么还留在黑板上?今天到底是谁负责擦黑板的啊?”
问毕,怎知全班同学的目光皆投向位于角落靠窗处的小豪身上。
小豪懵逼地迎着全班同学投来的目光,眨了眨眼,随后其大脑反应过来,歪着头尚眯着眼,朝黑板旁的值日栏望去,才发现今天竟是他负责擦黑板!
他旋即离开座位,低着头往讲台走去,拿起黑板擦,轮起胳膊就往黑板上一顿猛擦。期间底下有同学假装抱怨道:“欸,我还没抄完呢。”
“骗谁呢你!”生物老师在一旁卷起书就往那个同学的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而小豪这里同样存有抱怨,“好痛啊!好痛!慢点!嘶,下手轻点!天啊,还让不让‘擦’活啦?!”
小豪听罢,惊得手一松,“噗”的一声,黑板擦掉落在地上。
“对、对不起……”小豪对着黑板擦腹诽道。
黑板擦面对小豪的道歉,却显得语无伦次,“你、你……你听得见我说话?!”
就在这时,生物老师对小豪摆了摆手,示意让他回座位。小豪显得有些慌张,捡起黑板擦,放回桌上,随后落荒溜回自己的座位。
“喂,小子!你听得见我说话,对吧?”那块黑板擦此时此刻虽然被生物老师那粗糙的手捏着并狠狠地往黑板上怼去,但发出来的语气却无比兴奋,“不要不理我啊喂!跟我聊聊天也好啊!我他妈在这里快无聊死了啊!整天承受着因身体时常摩擦黑板而产生的疼痛也就算了,居然还得忍受着那群屁话超多的人类从他们恶臭的嘴巴里喷发出来的唾沫星子的攻击,我他妈简直要疯了啊!你听得到吧,你一定能够听到我在说话,是不是?是的话就他妈再回应我一下好不好?!不要逃避行不行?!我真的是……我要疯了啊啊啊啊啊——!!!”
面对黑板擦那近乎疯狂的呐喊回荡于整间教室,小豪觉得很是渗人、可怖。虽然他知道其他人不可能听得到黑板擦的呐喊,但当黑板擦那尖锐到凄厉的呐喊,甚至是嘶吼,响彻在小豪的耳畔时,小豪仍是害怕得不行,浑身微微颤抖着,后背尚冒起了冷汗,满脑子都在想着:不要回答!不要回答它!
声音持续了五分钟那样,期间小豪根本没法做别的事情,一门心思都在脑海里反复念叨着那句“不要回答它”,而后,声音逐渐小了起来,到后来俨然完全消失了。
小豪缓过神来后,心里又隐隐觉得很是对不起那块黑板擦,认为它只是比以往他所接触到的事物要过于激动了一些,毕竟处在这种环境下长达数年的时间,任谁都会崩溃的。
这样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地换位思考了一下,小豪就更觉得愧疚了。
他所在的位置距离讲台只有五、六米左右,方才黑板擦的呐喊,他完全有能力回应,这也是他在发现自个儿能够跟周遭的事物进行交流后的几天里解锁的一项技能,那就是——不仅能跟事物进行表面上的交流,即开口说话之类的操作,还能跟它们通过意念进行交流,即不用动口,光靠脑子组织语言就能跟事物对话。
现在的小豪虽然不会像以前那样去过度在意别人的眼光如何,但是出于群居性动物的本能,出门在外绝大多数跟事物交流的时候都是通过意念来完成的,这样不至于被他人觉得神经兮兮的。当然啦,在家肯定不会顾忌那么多,基本上都是开口交流。
然而此时此刻,小豪欲要通过意念向黑板擦重新发话之际,却发现黑板擦已经无法与自己产生任何实质性的互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