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了三秒,小豪放下一只鞋子,也不顾另一只脚穿了鞋子,径直从玄关踩进大厅,来到电视桌前,只见影碟机一如往常那般,被放置在桌面的最角落处,然而小豪发现,他已经不能跟影碟机产生任何互动了。
“它真的……‘走’了?”小豪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
茶几给予肯定的回答。
此时此刻,小豪已不顾时间的流逝,进屋找了半天,在原先是祖父母的卧房而如今成了杂物房的房间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张仿丝绸面料的布块,由于常年搁置在杂物底下,除裸露出来的两个边角染了些许尘灰,其余部位干净如新。
小豪陡然忆起,这张布块最初是用来遮盖放置在茶几旁边的电话座机的。然而那个电话座机早在爷爷去世之前就已报废了。
只感慨了几秒那样,小豪把布块拿出房间,踱入大厅,脚步略显沉重,表情亦很凝重。
他将布块盖在影碟机的身上,扯了扯边角以欲盖好,竟正好把影碟机给盖严实了,仿佛这块布料是为了影碟机而量身定做的。
小豪不禁叹了口气。
在他的有限人生里,已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似乎以后任谁再离他而去,所感受到的痛苦也不会如头几次那般剧烈了。如今面对影碟机的离去,也学会了如何让自己释怀,才不会显得过分压抑。
他晓得,往后余生,必将目送一个又一个身影的离去,抑或是别人目送他离去。
对此,他做好了准备。
许久,他守在影碟机跟前,已全然不顾时间的疯狂流逝,就算开学第一天迟到也无所谓了。
小豪甚至有种想要直接旷课的念头,但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是起了身,拎起方才放置在沙发上的书包,再一次步进玄关,穿上另一只鞋,轻轻推开大门,复又关上,踱在走廊的声音愈发式微而遥远。
“我以为影碟机还能再撑一会儿。”听小豪走远了,鞋柜方才惆怅,道。
大门同样怅然,沉闷道:“前两天听它那般咳嗽,就知道是这两天的了,只不过当它发生了,又觉得特别不真实,唉。”
“我们还能再撑一段时间,对吧?”鞋柜的语气很不确定。
“但愿吧。”
随着一对夕阳红的感慨,小豪步出楼道,只见天色已大亮,临近初秋,微风习习,颇感凉意。整个街道弥漫着从早点铺散发出来的烧麦的香气,街道两边的人熙熙攘攘却又朦胧不堪,似乎离小豪很远。
小豪来到一家早点铺,刚要对忙活着从蒸笼往塑胶袋里填装包子的老板开口,只听一阵铃声由远及近,悠扬而起。
那是高二、高三学生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声。
“小哥今儿来得有点晚啊,还是跟往常一样,一瓶豆奶、两个粽子、三个烧麦,对吧?”
老板将蒸笼打开,小豪的眼前一片蒸汽腾空而散,再看老板用一只手擎着透明的塑胶袋,另一只手疾快地往里面装填早点。
“呐,拢共八块。”
“……谢、谢谢。”小豪付了款,接过早点,和往常上学一样,一边往学校走去,一边检讨自己的无能——还是没法直视他人的眼睛。
不过他已经习惯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过分地挞伐自己的“不正常”,尤其是在遇见了新的“家人们”以后,他那忧愁、阴郁而又自我封闭的情绪得到了极有效的缓解。
他掏出手机并唤醒,只听手机说道:“不用看了,已经超过上课时间了。现在是七点四十二分,你已经迟到了十二分钟。”
小豪浅笑道:“既然已经迟到了,那么慢慢来也无所谓了吧?反正也就被扣学分而已,请家长的把戏在我身上没用。”
手机听罢,立刻面露哀伤。
小豪则哈哈一笑,“你一个手机,共情能力那么强干吗?我只是无意识地调侃了一下,并没有在顾影自怜啦。”
“况且,我跟你打赌,等一会儿去到教室里,你就会发现不只我一人迟到了。”
闻毕,手机顿时想起来,此前它跟随小豪去小豪所在的班级……呃,一言难尽。
小豪见手机不再说话,便把它重新放回裤兜里,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来到了一条上学必经的小巷。
虽说是小巷,但目测之下还是很宽敞的。令小豪奇怪已久的是这条小巷的路面不同于其他的道路,完全没有铺水泥。
一到雨天,路面就会形成一口又一口的“洼池”,小豪犹记得小时候经常跳进这些“洼池”里,激起的水花能让自己开心一整天。大人们老是告诫小孩不要弄湿鞋子,可小孩毋宁弄湿鞋子,也不能不追求欢乐。
小巷的中央有一棵看似年老的苦楝树,高耸而又硕大的树冠,使其底下时常聚集一众欲要乘凉的街坊四邻,于遮天蔽日之下休憩自如。如今倒也建起一圈瓷砖,困囿了苦楝树。
小豪走了过去,坐在苦楝树底下,动了动脚踝,感受着初升暖阳的和煦,随后解开一直提在手里的塑胶袋的结儿,衬着塑胶袋以充当手套,就这么拿起早点吃了起来。
“呜……”
吃到一半,小豪明显听到身后有一阵啜泣声,不绝于耳,遂疑惑地转头一瞧,不禁觉得那啜泣像是身后的苦楝树发出来的。
“呜呜……”
小豪愈发觉得不对劲,将盛有一半早点的塑胶袋打了个结,跨过瓷砖,一边凑近那棵苦楝树,一边竖耳细听。
“呜呜呜……对不起,打扰到你休憩了。”
发现有个人类凑近后,苦楝树立马停止啜泣,抱歉道。
“啊、呃,我并没有在休憩啦。”被发现后,小豪甚觉尴尬地搔着头,“那个,你是在哭吗?”
听罢,苦楝树再次啜泣,不过比之前好很多:“我也不想哭的,可是……我控制不了,就一直哭,一直哭,根本停不下来啊。”
“你先缓缓情绪。”小豪看在眼里,很是心疼。虽然他之前怎么着也想不到一棵树居然也会像人类一样哭泣,而且还哭得这么伤心,但是现在亲眼目睹着现实,又会很快接受这种设定,尽管它是奇妙的。
待苦楝树的哭声彻底小了,情绪也稍稍稳定了下来,小豪方才温柔问道:“好些了吧?”
“好多了,谢谢你。”说着,苦楝树发出擤鼻涕的声音,“我现在只要一想到主人已经离我而去了,我就……呜,又想哭了。”
“主人?”小豪下意识地问,“你是说你的主人离你而去了?”
“嗯。”
小豪多少有些恍然,原以为这棵苦楝树是公家的,只是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种在小巷的中央地带,难不成是跟竞选文明城市有关?现在才晓得,原来是私人的杰作。
“你的主人为什么要离你而去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苦楝树边吸鼻子,边回答着小豪,“不过我最后一次看着他来我这儿乘凉已经是去年夏天的事儿了。我当时就觉得他的身体有点不对劲,但还是很乐观地认为他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
“我所在的这条小巷的尽头就是一座凉亭,由于这附近的好几个小区的居民楼都是在房改之前分配给了退休的海员,是座名副其实的‘老人村’,所以基本上每每有老人过世,就会在凉亭那儿办丧。没成想,昨晚……昨晚来办丧的对象,竟是我的主人!我这才意识到,他……他永远离我而去了!”
说完,苦楝树再一次号啕大哭起来。小豪的头皮随着苦楝树的哭喊而全麻了!
难道说,昨晚哭丧的声音就来自于这里?而那个过世的老人是这棵苦楝树的主人?!
之后的半小时,小豪后背靠着苦楝树坐了下来,见行人匆匆,倾听苦楝树讲述它和它主人的故事。
“在我还是一株幼苗的时候,就被主人弄来种在这里了。在我印象中,早期好像是有两个主人,一个为我施肥,一个为我校姿,只不过到后来,那个为我校姿的主人再也没出现过了。
“而那个为我施肥的主人,直到前几年还为我刷漆防虫蚁,本来像我这种树是不需要刷漆的,不似榕树那般,但主人还是为我刷了。依你们人类的算法,我现在年逾古稀,然而我这种树一般的寿命不会这么长,我之所以能活这么长,全得益于主人的悉心照料。
“刚开始那几年,我的营养实在是跟不上,树冠稀疏,树皮斑驳且脱落,主人全都看在眼里,先是通过嫁接细枝等方式以改善我的光合作用和吸收水分的能力,再来清除四周围妨碍我往地底扎根的一切东西,包括一个排水管道也给挪走了。
“然后定期给我施肥,直到我的根茎长到土壤的至深处,树冠茂盛,树皮亦不再脱落了。最后他还跟管理当地的人类协商,把我方圆五米的地方用瓷砖给围了起来,立了块不锈钢的牌子在那儿。”
听罢,小豪下意识地环视周遭,果然有一块牌子立在方圆五米开外。小豪欠身,拍了拍校裤上的灰尘,步至那块牌子跟前,只见上面写着“乘凉佳所,苦楝一棵”八个大字,而底下还有注意事项,大致是不许破坏环境的警示标语,以及街道办的署名。
“主人以前经常来我底下,乘凉的同时,还会戴着眼镜,埋头对着一张白纸,好似在写着什么……”苦楝树见小豪盯着那块牌子看,接着道,“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小豪问。
“那个,可以帮我一个忙吗?”苦楝树反问。
“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忙?”小豪也反问。
苦楝树犹豫了会儿,“帮我把那块牌子拔起来。”
“哈?”对此,小豪整个人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