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豪回到单元楼,正要拾阶而上,只听信箱对他说道:“有你的信哦。刚才看你和你朋友在一起,就没好意思打扰你。”
听罢,小豪驻足,回想了一下日期,点了点头,打开信箱,取走信件,轻轻阖上箱盖:“谢啦。”
“不客气。”
小豪边踱边拆信封,凭借楼道昏黄的灯光阅览信件,见上书:您的储蓄账户已于26日(五天前)到账四千元整。
面对这账户上的数字,小豪叹了口气,却也很快调整回情绪,快到家门口时呼了口气,换了副笑意可掬的面容,准备迎接家里的热闹。
小豪从小跟祖父母一起生活,如今这个所谓的家正是其祖父母留给他的。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去大城市务工,他早已习惯“留守儿童”这个身份。
在他七岁时,父亲因酗酒过多身亡,而在此之前,其母亲因为跟父亲大吵一架,离家出走,迄今杳无音信。不过这两年听亲戚说她现在找到了新欢,在距离小豪几百公里开外的小县城,日子过得还算可以,每天在厂里做流水线,早出晚归,却也自顾不暇,没有足够的能力养他。
小豪从小患有自闭症,不与人亲近。在外人看来,小豪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自言自语。自上幼稚园伊始,小豪从来没有交过哪怕一位同龄朋友,一直都是独来独往,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小豪犹记得自己上小学的时候,班导师当着全班学生的面询问他要不要申请领取特困生补助金,那是小豪怎么也忘却不了的一段记忆。
幸运的是,小豪有一对视其如珍宝的祖父母,虽然代际跨度大,但祖父母的关怀仍能让小豪感受到亲情的温暖,渐渐地,小豪的自闭症状得以缓解。然而祖父母皆已岁暮古稀,身体不很康健。其祖父生前就曾担忧自己死后,孙子可怎么活下去。
小豪刚上中学之时,祖父就撒手人寰了。没过两年,祖母也跟着走了。偌大的家,如今只剩小豪一人。原来的五口之家,变成了现在的一人留守。
好在祖父生前留下了一笔养老基金,在其死后的十年仍能负担小豪的基本生活开支,小豪如今才得以继续专心念书,不为生计会否窘迫而发愁。
然而他的那帮亲戚,不论是直系的,还是旁系的,都在觊觎着祖父的这笔基金。起先他们打着各种名义欲要抚养小豪至成年,实则只是想独吞这笔基金。
与祖父生前甚是交好的一位挚友管理着这笔基金,他果断回绝了亲戚们的无理要求,如今按照祖父生前早就拟好的遗嘱,每个月给小豪发放生活费。
之后那帮亲戚竟不知好歹,以祖父亲戚的名义欲要将这位祖父的挚友告上法庭,然而在得知这位祖父的挚友是个既有权势又有钱财的显赫人物之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撤回诉讼,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想到这里,小豪摇了摇头,敞开家门,步入玄关,而后轻轻把门阖上,生怕家门受疼,跟鞋柜打了声招呼,脱下鞋子,放置回鞋柜上,见鞋柜与鞋子似一对父子,拌嘴得热闹,原本待在楼道里追忆过去那满心的孤寂瞬间被一扫而空。
祖父母相继过世,还以为自己会孤独得可怜,现在看来完全不用担心,反而该担心如此闹腾,还能不能好好地入睡。
他揉了揉眉骨,待欲绕过茶几,往沙发那儿一坐之时,茶几说话了:“爷,你可算回来了。”
“怎么了?”小豪疑惑,“发生什么事了?”
茶几一副柔声细语,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你这手机吧,你出门多久它就哭了多久,虽然不会真的掉眼泪,但那哭声实在是太凄厉了,吵得我们大家伙儿根本没法休息,关键是还不能说它,一说它吧,好不容易消停了哭闹,啊一声又开始号啕大哭。唉,现在见你回来,可算是又消停了,喏,这不,躲在那角落里生你闷气呢。”
听罢,小豪一拍脑袋:“啊对,当时光顾着野猫了。”
言毕,小豪挪到沙发的角落,只见手机背面朝天,身子还在一颤一颤的,想必方才真的哭得很伤心吧。
小豪鼻头一酸,随即用手指动了动手机。
“别碰我!”手机吼道,尔后又缓下来,犹带着哭腔,“你不是抛弃我了吗?为什么还来理我?把我扔进垃圾桶不就好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抛弃你了?我需要你、疼爱你还来不及呢。乖,别生气了,好不好?”
小豪知道自己的手机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情,这一个多月相处下来,也算是陪伴自己最多的物品了。现在小豪愈发觉得这些能跟他互动的物品俨然不能仅仅算是物品了,更像是友人,甚至是家人一般的存在了。
“那你嫌弃我外放不行吗?”
“不嫌弃啊,因为我不喜欢外放。”
“那你嫌弃我网速不好吗?”
“不嫌弃。”
“那你——”
“哎哟~”说着,小豪顺势将手机托起,用手指擦了擦手机的荧幕,“不嫌弃,我统统不嫌弃。”
“真的?”手机发出吸鼻的声音,问道。
“真的。”小豪露出标志性浅笑。
“嗯~我就知道小豪对我最好了。”
“所以啊,你哭什么嘛,每天都是你陪我的时间最长,我怎么可能会抛弃你呢,对不对?”
“嗯,我只是很害怕。”
“害怕什么?”
“手机的寿命对于你们人类来说,很短。我害怕终有一日,我会——”
“嘘,打住。”
“怎么了?”
“你都还没有两个月大呢,就在想那档子事儿,怎么,难道你不想陪我?”小豪明侃暗抚,道。
“两个月是可以跟你聊天的时间,实际上我已经陪伴你快两年了,大笨蛋!”
“啊,对喔!瞧我这脑袋!”小豪顿悟过来,有些懊悔自己刚才说的。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把能与手机互动的时长给理所当然地想成手机陪伴自己的时长了。
“你之前一直都没理我,无论我怎么跟你说话,或者做一些动作,甚至是滑稽不堪的那种,你都不睬我。你知道我那段时间有多孤独吗?明明你每天都在用我,可就是不理我。”说着,手机又哭了,“直到那天早上,我一如既往向你道早安,你也回答我说早上好,当时我真的要乐疯了,你知道吗?!”
“对不起,对不起嘛。”小豪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储存卡,“你看,我把它拿回来了,我这就还给你,好不好?”
“你就知道转移话题!”
“哎哟,我这不是转移话题啦。你不是知道吗,我在你日期栏里标记了啊,今天是暑假的最后一天,然而我还有一大堆作业没写呢!好手机,你看我这么可怜的份上就原谅我,让我把储存卡还给你,好不好?好不好嘛?”
过了一分钟那样,手机才开口:“好吧,就原谅你这一回,谁教你是我主人呢。”
“嘿嘿,我就知道手机对我最好了。”
“少贫了你。”
“哈哈,你这是跟谁学的啊?”小豪边把储存卡安回手机体内,边笑着问道。
“茶几爷爷。”手机语气娇羞,道。
“哦?”小豪把目光转向茶几,“对喔,茶几,你刚刚还管我叫爷呢,话说你是产自哪儿的啊?”
“嗐,顺天的一座家具厂。”
“哈哈哈,难怪了。”小豪打趣道,“你来我家有些时日了吧?”
“不是有些时日,而是有些年头咯。”茶几感慨道,“我和这张黑皮的沙发,都是十多年前来到这儿的。这岁月一晃,送走了熊家俩老的,看着熊家小崽子长成这般翩翩少年,这‘物生’啊,也算是完满无憾咯。”
听罢,小豪鼻头又一酸,过去轻抚茶几,“谢谢你,还有沙发,以及其它家具。对我来说,你们是这个家之所以为‘家’的关键。”
“好啦,爷,你刚才不是说要写作业呢吗?赶紧呢吧,趁现在,别又拖到凌晨咯,大伙儿会心疼的。”
小豪觉得心里暖暖的,“欸!我这就去。”
小豪带着手机,欠身,一转,正想步入房间,看见置于大厅的电视桌上面的相框反出一阵银光,小豪忍不住上前,驻足,细观这玻璃镜里的相片。
爷爷奶奶坐在前排的中间,后排站着两儿两女,还有两儿媳和一姑爷。两儿媳怀里分别抱着襁褓,一个是小豪,另一个是只比他大两个月的堂哥。
十一口人的大家庭,本应是和和美美的,结果却落得如今这步田地。
“唔……”
就在小豪对着相片以无限唏嘘之时,位于电视桌另一侧的影碟机极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听罢,小豪立即步至影碟机面前,面露忧虑,关切道:“你还好吗?”
“我、我没事儿……小豪。”
“还说没事儿?你都已经——”
“我这种不……不中用的构造,不比家具的耐用,就算主人勤于一天打扫好几次,吃尘还是会很严重的。”
影碟机的状况貌似很差,说话都是一喘一喘的,听得小豪心里直发慌。
“对不起,影碟机,真的,如果……我能够早一点——”
“不要自责,小豪,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其他人的错。谁都没有错。惟一不怎么正确的,是时间走得稍微快了一些。但是,迟早都得面对的,换谁都得面对这一生的尽头。等到真的走到这尽头,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说着,影碟机笑了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小豪,在我最难受的时候,你注意到了我,及时让我度过最难过的关。”
“可是,如果我一直都有留意你的话,你也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小豪的眼眶红了,泪水噙在眼眶,打转。
“别哭,傻孩子。”影碟机温柔道,“也许是电视机那老家伙耐不住寂寞,教我去跟它拌嘴呢。”
听到这里,小豪的泪水实在是遭不住了,十分不争气地淌下。
以前电视桌上放着一台二十九寸显管彩电,于一年前报废。要是能够早点跟他们对话,当时再怎么着也不至于把彩电给扔了。想到这里,小豪哭得更加厉害了。
“不要哭了,小豪,让我睡会儿吧。”
影碟机的声音渐渐小了。
小豪摇着头,心里难受道:不要,不要睡。但是回想起自己已经带着它跑遍了维修店,个个维修师傅皆如是道:里面的零部件均严重老化,纵使修理技术再好,亦无力回天了。
小豪感觉自己很是无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影碟机,陷入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