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豪见凤凰木好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方才停下步伐,转身走回去,驻足,冷冰冰地说道:“说吧,聊什么?”
“别那么不耐烦嘛。”
凤凰木虽透露出一种委屈的口吻,却也不再肆意撩人,生怕再次逼走小豪,遂换了种相对沉稳的语气,接着说道:
“我想知道,你当时哭得那么伤心的缘由是什么。虽然我知道这样问会让你很难堪,让你又回想起那些不好的记忆,但我为此困惑了好些年,我见不得我心爱的人儿哭得那么伤心,而我连他为什么哭都不晓得,所以,我想知道缘由,可以告诉我吗?”
小豪愣了愣,然后一手搔头,一手叉腰,脚尖不断地踮起又放松,憋了好久方才说道:“那么久远的事情,我早就忘记了。”
凤凰木隐隐失落了一下,却也没有失落很久,想必是考虑到小豪的情绪会否因为自己方才所问而低落下来,于是便极力振作起来,还故作洒脱状,“不愉快的事情,忘了也好。”
然后,它话锋一转,道:“这里原来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山丘,像我这样的凤凰木比比皆是,郁郁葱葱的,每到花季,万丛林中一片绯红,形成瑰丽至极的自然景观。后来,山丘被铲成一片高地,还把山丘后面的坟场给填了,才兴建起这个被你们人类称之为‘学校’的场所。
“我呢,早在学校建起之前就已扎根在这里,亲眼见证了该地的变迁,当时那批开发者从丘顶开始伐木倒林,整片地区的凤凰木,包括我在内,皆惶恐不安,生怕某一天电锯落在自己的茎部,横向一拉,死亡。
“后来你猜怎么着?不跟你开玩笑,那电锯正准备伐至我的时候就停下来了,连同我身后,现如今被水泥路圈起来的同胞们,皆幸免于难!
“我真心觉得,是我那强烈的求生欲望感动了大地女神,才让我从‘虎口’脱险而出,继续茁壮且顽强地向着天空生长而去。经此一险,我的根竭力地朝着地底的至深之处生长,如今比任何树都要牢固。”
“……”小豪听凤凰木这般娓娓道来,起先抵触的情绪纾解了很多,也愿意凑近凤凰木了,主要表现为肢体不由自主地往凤凰木所在的方向靠去。
凤凰木惊喜于对方的这一细微的变化,语调听上去瞬间变得明朗起来,“自从这里变成学校以后,几乎天天都会有人类来这里……你们管‘走进一堆混凝土里’叫做‘上课’,对吧?而且绝大多数人是赶在铃声响起之前就得上课的。几乎每天,我都能观察到各式各样的人类,但大体上的年龄相仿,很少能观察到处于发育早期或晚期状态的人类出没。
“你们人类除了上课以外,还会在一个绿茵空地上用脚踢或是用手拍打一个类球状物,尤其是用手去拍,经常发出‘嘭嘭’的声响,吵得我们这些树木无法休憩。哦!还有还有,你们会绕着空地运动……呃,你们管那叫‘跑步’或是‘散步’?
“当然了,让我觉得匪夷所思的,是你们每天早上都得伴随着不同于上课铃声的另外一种具有连续性的铃声而来到空地上,然后又伴随着一种具有节奏性的声音而摆动身子,不过好像年龄稍微大一点的人类不用那么做,因为据我观察,那么做的人类,其年龄往往都偏小……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人类那么做的意义在哪儿,但却令我很是羡慕,可能因为我是植物的关系吧,哈哈!”
听到这里,小豪不禁想要打断凤凰木的话,却正好迎上了凤凰木说完一段而正要想下一段对话内容的时机,遂充分地利用起来,开口问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凤凰木十分欣喜于小豪的主动交流,语气显得更为明朗了,“问吧,宝贝。”
小豪清了清嗓子,怎知开口的第一句,其发出来的声音竟多少有点飘了,显得中气不足似的,“既然你观察过那么多的人类,除了我以外,你还会对其他人这样吗?”
听完小豪的问题,凤凰木沉思了三秒,便反问道:“你觉得我对你是什么样的?”
小豪紧皱眉头,一只眼睛微微半眨着,对问题答案的取舍显得特别纠结似的,磨蹭了会儿方才回应道:“就……很让人受不了。不是说你不讨喜,而是说你对我的那种……呃……”
凤凰木试图回答,“态度吗?”
小豪摇了摇头,“不是态度的问题……”
“那是什么?”凤凰木不解。
小豪摆出一副不知该怎么说的急促模样,“也许是一种……我说不上来的感觉。”
凤凰木又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复又开口,问道:“你不喜欢我这样对待你?”
小豪搔头,尴尬道:“不是不喜欢,是觉得好……好别扭。”
听罢,凤凰木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小豪并不觉得自己那么说很过分,因为凤凰木给自己的感觉就是很别扭,或者说,他与凤凰木之间仅就交流的模式很是别扭,他不适应或不习惯和凤凰木以这样的模式去交流。他觉得不能为了“不让凤凰木受伤”这个藉口,反而去骗凤凰木说“我跟你相处得很愉快”,万一被它发现了或是它自己觉察到了其实并不然,那岂不是会更加难堪?所以根本没必要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待人坦率一点亦未必是件坏事。
就在小豪于内心不断给自己方才的做法加以积极且正面的肯定之时,凤凰木再一次开口,只不过这次的语气相较于之前的要柔和了许多,“你当时之所以哭得那么伤心,想必是因为被同类欺负了,对吧?而且不只是欺负,他们还孤立你,没错吧?”
话音落完,小豪的内心咯噔一下,“你怎么知道?!”
对此,凤凰木缓缓而曰:“因为这样的行为在你们人类的交往当中很普遍,这是我经过长期观察所得出的结论。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有一次,在那个升旗台上,有好几个人对一个人发动攻击。
“还有一次,在教学楼后面,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又是好几个人去攻击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当时也没想太多,以为是你们灵长类动物特有的问候方式,直到那天早上,我看到你被好几个人类揪来我的树冠底下,那一次次诉诸在你身上的残忍,让我流露出了一种类似于会使你们人类的眼睛冒汁的情感。
“那天下午,你杵在教学楼的门口,先是踌躇,再来是隐忍地哭泣,到最后哭得那么伤心……当时我在想,如果我是人类就好了,这样一来,面对如此伤心的你,我能够给你一个紧紧的拥抱,用人类听得懂的言语来抚慰你、开导你。
“所以,就在刚才,当我得知你居然听得到我在向你发话,我真的……真的好开心啊。”
听凤凰木如此说来,小豪对自己原先的态度与做法逐渐从毫无歉意变成了满怀愧疚,尤其是在听到凤凰木说自己彼时被欺负,而它却想要给自己一个拥抱之际,他的心尖狠狠地悸动了一下,而后又被巨大的羞愧给充实,根本不给小豪一丝试图放过自己的机会。
小豪既感动又无比内疚地回应,“那个,实在是对不起啊,我、我刚刚那么对待你——”
“用不着对不起啦,能够和你说上话,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凤凰木憨笑着,说道,“对于我来说,你和其他的人类不一样,以前我就觉得你好像总是能够感受到我,对此我还很严厉地批判过自己的猜疑,只有你给我的感觉是不同于其他人的,甚至不同于我的同胞,就更不用说现如今你不仅能感知到我,还能与我聊天了。”
小豪心里一暖,“谢谢你,凤凰木,真的,谢谢你。”
凤凰木嘿嘿一笑,“我之所以喊你宝贝,一开始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私心,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听到呢,哈哈。至于为何在你听到后又继续喊你宝贝呢,是因为我好像惹你生气了,想着经过这次对话后可能不会再有下次了,于是就破罐子破摔,干脆喊爽它得了,哈哈,如果你真的讨厌我喊你宝贝,那我以后不喊便是了。”
小豪扬起了嘴角,“叫我小豪吧。”
凤凰木旋即答应了,“那我以后就拿这个名字来代替宝贝吧~小豪,小豪~哈哈,这名字真好听啊。”
对此,小豪哭笑不得。
凤凰木十分高兴地哼着歌,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停止哼歌,问小豪,道:“对了,小豪,告诉我,你现在还会被你的同类欺负吗?”
小豪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不会了。”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我了,但今天,在跟你聊过之后,我才发现,我依然是那个我。正是因为过去的种种,才造就了如今的我,我不能采取雅各宾式的方法去彻底地否定那个过去的自己。”小豪顿了顿,轻轻吐息着,再道,“真的要好好谢谢你,凤凰木,是你让我意识到了这点。”
“那就好,小豪。”凤凰木语气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