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穿着一袭虽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的长衫,要了一壶酒,两碟小菜和一盘熟牛肉。店小二将酒菜全部摆到桌上之后,老秀才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我待会儿有事要走,就先把账结了吧。”
“好嘞。”店小二接了银子拿到柜上,柜房称过重量,再把找的零钱送给老秀才。
春节刚过,店里忙碌。店小二刚要离开老秀才去招呼别的客人,老秀才一把拉住了他:“你别走!我只要铜钱,不要铁钱!”
“都是一样面值的平安通宝,铜的和铁的又有什么区别?”店小二发出不情愿的嘟囔声。
“有什么区别?”老秀才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看了店小二一眼,摇头叹息道,“这区别可太明显了!铜比铁贵啊。同样面值的一枚平安通宝,铜钱比铁钱更值钱!年轻人呐,要多读书,多用脑,在世上才不会吃亏!”
“当了30年秀才也没考上个举人。还有什么资格来教训别人?”店小二说话声音很小,怕老秀才听到。说归说,他还是接过老秀才的铁钱,去柜房兑换同等面值的铜币。
店小二很快折返,将零钱放回老秀才的桌上。老秀才眼睛在钱币上一瞥,马上停止了吃喝,语调一下子变得极为不友好起来:“怎么还是铁钱?我不是说了,只要铜钱不要铁钱的吗?”
“这柜上今天领的找零钱都是铁钱。实在没办法。”店小二面有难色,“您老就别再纠结了好吧?这铁钱在京城里无论什么地方,还不是一样用?”
“不行。”老秀才言简意赅地拒绝了。
平安朝承平日久,社会上有条件创造和积累大量的财富,虽然朝廷广采铜矿扩铸货币,但铜矿资源有限日渐枯竭,通货渐渐陷入紧缩。终于在平安五十年,朝廷开始铸造铁钱。
一开始朝廷没有经验,铸造的铁钱和铜钱是面值一样重量一样的。因为铜比铁贵,这就给了不法之徒套利的机会。他们按照一比一的面值用铁钱交换同等重量的铜钱,再把铜钱融成铜就能换到更多重量的铁,然后再把铁铸成钱,就得到比最初的投资更多的钱了。
铸私钱是死罪,但只要有利润,掉脑袋的生意也有人去做。这些不法之徒的套利行为严重影响了凤凰王朝的金融稳定,也影响了铁钱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老百姓都更愿意接受铜钱而不愿使用铁钱了。为了解决问题,朝廷一方面继续严刑峻法惩治铸私钱行为;另一方面改变铁钱的重量,同等面值的铁钱要比铜钱重得多,让铸币的价值和价格相符合,这样就消除了铜币铁币之间的套利空间。同时,为了保障铁钱的流通,朝廷三番五次颁布相关法令:任何人不得拒绝使用铁钱。
铁钱铜钱可以共同流通,但总有些人死抱着“铜钱比铁钱贵”的理念食古不化,比如这位老秀才。虽然他不干铸私钱的营生,偶尔得了铁钱也总能顺利地花出去,可还是对铜钱情有独钟。
“六子,你在干什么呢?快过来帮忙!今天客人这么多!”跑堂的领班呼叫店小二了。
“来了来了!”店小二答应着刚要走,老秀才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
“你得给我换成铜钱。”老秀才很坚持。
“告诉你了,今天柜上没有铜钱!”领班的再一次呼叫让店小二急了,可能会影响他的考评减少他的收入,他只想尽快摆脱老秀才,“朝廷法律规定,任何人不得抵制铁钱。你必须得收!”
老秀才不干了。他放下酒杯和筷子,从座位上站起大声说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们店大欺客,欺负我一个穷秀才吗?”
老秀才的话迅速吸引了顾客们的目光,包括坐在角落的花朵朵和坐在靠门位置的赫连铁力。
接到任务之后花朵朵就开始跟踪赫连铁力。作为一名专业刺客,跟踪目标是一种基本技能,特别是在京城这种人烟稠密之地,赫连铁力根本就无法发觉。
从花朵朵的角度判断,赫连铁力似乎很喜欢凤凰王朝的繁华富贵。他脱了草原上笨重粗糙还散发着腥膻味的毛皮袍子,穿上凤凰王朝的精棉细布绫罗绸缎。他对自己经过的每一处精美建筑都赞不绝口,在建筑前徘徊徜徉久久不愿离去。他还去了京城的美食街。京中是天下美食汇集之地,各种食材独特制法精妙的美食应有尽有,让赫连铁力回味无穷。
中午,用正餐的时刻,赫连铁力带着一干随从进入“南宫酒家”用餐。这些柔然人虽然来自塞外,但都穿着凤凰王朝的华服。不过京城百姓见过世面,诸外国商旅使节穿京中华服的多了去了,赫连铁力他们并不引起比别的顾客更多的关注。至于花朵朵,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一贯保持低调,她眼见赫连铁力一行人进了酒家之后也跟了进来,点了酒菜坐在角落一个光线较暗却能观察到赫连铁力的位置自斟自饮。
眼见老秀才在店里撒泼,这毫无疑问会影响店里的生意。领班赶紧跑过来陪着笑:“老先生,您莫急!这小子不会办事惹恼了您,我向您赔罪!”
眼见有人赔礼,老秀才喝了几杯酒后头脑兴奋,不光没有收敛,反而蹬鼻子上脸,骂得更起劲儿了:“我知道你们南宫酒家老板的女儿是端王的王妃,所以你们总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欺负客人!我今天就要替顾客们讨个公道.....”
领班赶紧接着赔罪:“老先生,您先别嚷嚷了好吗?喝口茶,消消气!您到底遇到了什么问题,说出来,我给您解决就是!”
老秀才看了领班一眼,因为酒劲上来说话舌头有些大:“我在你们店喝酒,也是老顾客了。没有我,你们每个月得少赚半两银子!嗯,是至少半两银子!你们店找我零钱我从来都是只要铜钱不要铁钱的。我这种老顾客的习惯,你们应当记住才是!可是,今天找给我的是铁钱,还让我非要不可......”
南宫酒家这种京中高档酒楼,每日的流水都不下数千两白银。领班不想跟这个醉酒的秀才继续纠缠下去,赶紧瞪了方才招呼老秀才的那位店小二一眼:“你还不去给这位爷把铁钱换成铜钱?”
店小二一脸难色:“我也想给他换成铜钱啊。可柜上今天根本就没有铜钱......”
这时,坐在距离老秀才不远处桌上的赫连铁力站了起来,向领班招呼道:“算了算了,我有铜钱,给他换了就是!”
赫连铁力入京,除了护送青玄道长之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办。办事就得花钱,在皇上的赏赐下来之前,都得花自己的钱。故而他从草原上带了不少钱来,有金银有铜币。凤凰王朝在平安五十年才开始铸造铁钱,大部分铁钱尚未扩散到草原,所以赫连铁力带入洛京的小面额零钱全是铜币。
老秀才收了同等数量的铜钱,将铁钱递给店小二,再送还给赫连铁力。可能是经过了这场风波之后心情不好,又或者是到了老秀才早前说的办事时间,他没有回到座位上继续吃喝,径直出了酒楼离开了。
酒楼的秩序恢复了正常,领班向赫连铁力致谢。赫连铁力一边把玩着手里的铁钱一边向领班说道:“我们柔然人一向热心助人,这种举手之劳的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哎,这铁钱沉甸甸的,手感比铜钱好得多,我赫连铁力就是喜欢!”
花朵朵向盛冀汇报赫连铁力的情况。说到这里,她加上了一句自己的见解:“赫连铁力并不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因为本性热心助人才去管这种闲事的。他是听了老秀才说南宫酒家老板的女儿是端王的王妃,才有意出手替酒楼解困并主动自报家门的!他是想结交皇亲国戚!淳朴的外表下他可是个有心思的人!”
盛冀坐在椅上,端起茶杯喝着茶冷笑道:“顶多算是小聪明而已!不过赫连铁力肯定不知道,端王虽然也是皇子,但这位皇子延伸下来的亲戚关系根本就不值钱!而且,严格来讲,南宫家的女儿也不能算是王妃!再说了,赫连铁力仰慕天朝文华,喜欢华服美食,耽于享受生活,就注定了是难成大器的人!须知过去数百年来,多少草原上的英雄在天朝的温柔富贵乡中迷醉,再无尺寸雄心!你接着说,然后他又干什么去了?”
花朵朵道:“下午和第二天,他都在送礼,向京中的王公大臣们送礼。”
盛冀把茶杯放在桌上,说道:“这件事我已知晓,因为他的礼品也有送到了我勇毅侯的府上。赫连铁力既然来京有求于朝廷,送些礼物给大臣们,希望大臣们可以帮他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花朵朵接着讲述:“赫连铁力拜访王公大臣都是正大光明上门送礼的,除此之外,并无私交朝臣的行为。昨日属下跟踪了他们一天,直到他们回到鸿胪馆驿休息。属下躲在暗处,目光不敢离开赫连铁力,直到确认他睡着了之后才离开鸿胪馆驿,赶来向侯爷您汇报情况的。离开的时候,有只大鸟还叫了一声,吓了属下一跳,还好鸟叫声没有惊动任何人。属下执行过多次任务,隐蔽潜伏的手段自问能瞒过目标附近的守卫和闲杂人等,谁想到差点让一只鸟暴露了行踪!”
“一只鸟?”盛冀看着花朵朵,脸上略有疑惑。
“是一只鸟。柔然人养的鸟。”花朵朵微微歪着头,描述着当初所见的细节,“这种鸟类似于我们幽暗堂养的信鸽,传递信息用的。我亲眼见到这鸟从北方飞来,落到一直紧跟着赫连铁力的那位老萨满法师手上。法师从鸟的腿部取下了像是一小块羊皮的东西,告诉赫连铁力说是他的徒弟斛律辉写的信......”
盛冀的手猛然颤抖了一下,握在手里的茶杯中的茶水都泼了出来。秘密战线工作的花朵朵有着敏锐的观察力,惊问:“侯爷,您怎么了?”
盛冀赶紧掩饰:“不小心,被茶水烫到手了!没事,你可以离开了。”
“是,侯爷!”花朵朵答应一声,刚要转身离去,盛冀又用威严的声音发话了。
“这两天你不要去幽暗堂,没有我的命令就一直在家休息,不要见任何人,直到我有新的任务给你。最近几天会有新任务的!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今日向我汇报的内容,不得向任何人泄露。”花朵朵感觉到一向稳如泰山的盛冀此刻语音中竟微微带着颤抖,但她不想问为什么,也不敢问。
“一切但听侯爷吩咐!属下告辞了!”花朵朵离开。
盛冀擦了下额上的汗水。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赫连铁力果然对朝廷心怀鬼胎。根据青玄道长的叙述,斛律辉拘禁了重伤且失去法力的青玄并逼迫青玄将魔幻彩虹的秘密写给他。这一切是背着赫连铁力和老萨满去做的。所以才有后来赫连铁力和老萨满从斛律辉手中解救青玄并护送青玄回白云观之事的发生。现在,萨满法师竟然收到了斛律辉写来的信!这背后隐藏的阴谋想一想就觉得可怕!
但盛冀不能把这事汇报给皇上,那样的话,皇上会选择优先解决北境安全,裕王挂帅南征的事情就肯定要被搁置了,自己的女婿将失去在军界建立根基的大好良机,这是盛冀不愿意见到的。他决定告诉皇上,赫连铁力对朝廷的忠诚没有任何问题,然后,自己再秘密派遣花朵朵刺死赫连铁力,消除朝廷的隐患。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了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