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祐七年三月,北境战事连连告捷,四月,又大胜,狼获族三首领混战中被斩首,士气大减,狼获士兵亦早已疲弊。五月,狼获族降使觐见,帝允,又扶持月见氏族以做钳制,至此,北境战事尘埃落定。六月,四皇子携胜果返回皇城,又因原皇储二皇子触怒陛下被废,储位空缺多年,着四皇子补了。八月,皇帝突然寒疾,病情迅速恶化,太医院束手无策,不半月,竟是撒手人寰。四皇子顺势登基,诏令罢早朝,举国服丧三月以悼先帝。
元月一日,新皇正式改号元狩,以纪平定北境之功,意在破敌拓土。新皇登基,正是意气风发,改号头一个月便起任文武要员五十余人,其中任命边疆将领就多达十五人,多是与新皇年纪相仿的青壮派人士,不少还是刚从北疆历练归来,锐意进取。
圣意旨在朝廷改颜,天下换面,欲中振大梁,以破竹之势驱逐盘踞滂泽郡的陈国甲兵,恢复大梁全貌。
但东乡郡统领将军几次上述告诫新皇不宜冒进,滂泽只可徐徐而夺,但新皇岂忍如此折煞颜面,何况本来就不满东乡统领长期龟缩,数年来毫无战果,便下了一纸圣诏,将他调任北疆,让自己的一名心腹将领取而代之。
新统领刚一上任,便整合东乡数万精兵与陈国在闵江大战一场,双方各折了几千士兵,陈国败退了十数里,虽然并未取得实质性胜利,但确实提振了东乡军的士气。初战小胜,捷讯传至京城,龙颜大悦,又调了两万精兵,亦准了新统领从周边各郡抽调精锐,定要再传捷报。
于是,原本被差去柳州剿匪的李子安部众自然又征调回了东乡,而且因剿匪有功,李子安威名在柳州滂泽一隅皆有传扬,便升任先锋郎将,差遣千余兵卒,王仁柳飞宇几人也皆有加官。
军令自然不可忤逆,况且李子安在柳州留了两年多,柳州附近匪寇基本都被剿灭,其余也都慑于李子安的名号,不敢做乱,即便离了柳州,这帮人一时半会也不敢搅事。
但不同于八年前慷慨投军,杀敌报国的少年意气,李子安现在已经多了牵挂,娇妻幼儿,父母年迈,不过也只能狠狠心收起这些念想。
而柳瑶刚二十,已经是人妇人母,较起两年前,也更多了几分温柔。儿子满岁也只几个月,唤作长兴,小名安平,都是祈来的好名字。
此次李子安又离乡赶赴战场,柳瑶也没有故作扭捏,只是让李子安带着自己这两年织的贴身衣物,便是王仁柳飞宇几人她也给织了一两件。
不过最惨的是王仁,本来盘算着还能安逸几年,就缠着柳瑶给他介绍了户人家,隔壁李家坡的人家,这才成婚不到半年,突然又要去东乡郡,王仁那是万般不舍自己的小媳妇,却也无可奈何,一路哭丧着脸,被柳飞宇好一顿嘲讽。
这一帮子离开后,柳瑶也落得有些冷清,倒是全副精力花到自己儿子与父母公婆上来。
李子安的长兄李子平本想接自己父母到柳州城里,不过因为长媳性子有些刻薄,李父李母更愿意呆在柳庄守着小孙子。李柳两家本就是邻居,后来又把墙打通个小门,两家彻底成了一家。
就这样,日子虽然有些单调,但也好在安稳,小长兴也给平淡生活添了不少色彩,看着小家伙一天天长大,柳瑶也是倍感欣慰。
李子安离开时长兴也只会些简单的话,走路也还有些不稳,小半年过去了,小家伙长得飞快,学的也贼快,虽然有些口齿不清胡言乱语,但有时能叨叨一整天,跟庄里七姑八姨的不相上下。小家伙也是闲不住的,虽然腿脚短但也常常跟着庄里哥哥姐姐满地跑,柳瑶也不怎么去管,只是让那些孩子帮忙看着,小孩也都听她的话,只是两家老人常常到处找自己的小心肝。
时间到底是过得飞快,转眼又快到了社神节。不过柳瑶这半月来莫名有些心烦,脾气也有些难以控制,大概是听村里四处跑的伙计说起东乡前线打得火热,两边都死了很多人,她自己也从柳州城里打听到一些消息,不由得起了忧心。先是连着做了几日噩梦,不是梦见李子安染了一身血倒在尸体堆,便是看到柳庄被大火烧的干干净净。后来更是突然梦游起来,在屋子外转了几圈就直接奔着柳神树去了,半道被起夜的看到这才被叫醒,两家老人知道后都是颇为担心,找大夫开了些药,这才不再做噩梦,但依旧是十分焦躁。社神节前一天又发现自己给儿子准备的新衣服居然被老鼠咬坏了,更是平添了几分忧虑。
偏偏这世上好事难逢,坏事常遇,噩耗总是来的太快。
八月初二,这大概是柳瑶这辈子不会忘记的日子吧。
那一日,她一如往常,醒的比较早但并没有立刻起来,听到外面有些嘈杂声,也并未在意,只是哄着被吵醒的小长兴。但渐渐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外面的闹声不减反增,而且夹杂着马匹的声音。
她起身推开门,却是一愣,屋外闹腾的人也跟着愣住了。门外,却是王仁和柳飞宇蹲跪在面前,但还不等她高兴,两人的样子却狠狠止住了她的念头。
王仁连上一道触目惊心的大疤,一直延伸到左眼处,他的左眼已经彻底废了,而柳飞宇更是直接没了整条右臂,不止他们俩,后面跟着的十几个士兵个个或残或伤,全都垂丧着头,但唯独,李子安她没有看到,一时间,一个灾难般的想法涌上心头。
然而还未等她开口,王仁却头往地上一磕,跪伏在地。
“嫂子,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害了大哥,要不是为了救我,大哥也不会......”
沙哑哽咽的声音充满着悔恨。
柳瑶依旧不敢相信,转头又看向柳飞宇,声音有些颤抖。
“他,他真的......”
柳飞宇苦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却是给出了最无情的答案。
“阿武他......没了。”
短短几个字,却好像天降霹雳,又好像一把钢刃猛地插进她的胸口,柳瑶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战立不住。
“那,他的尸身呢?”
柳飞宇沉默不语,好一会才站起身,捧出一个木盒来。
看见木盒,王仁磕得更厉害了,几乎恨不得把头磕掉,甚至嚎啕了起来。
“我该死啊,我不但害死了大哥,连他的尸骨我都保不住,我真的该死啊。”
一面哭着,一面狠狠扇起自己耳光来。
柳瑶也没有去骂他,接过木盒,轻轻打开,里面装着一包骨灰,还有她织的几件衣服和最早绣的那个缝着柳树的香包。
“这些是当时能找到的遗物了。”
柳瑶看着李子安的骨灰,轻轻抚摸着香包,竟是轻笑起来,但没忍住的一滴泪还是昭示出女孩只是强忍着坚强。
“他有留下什么遗言吗?”
“他最后让我告诉你‘照顾好长兴’,还让你再找个人嫁了吧,不要为他守一辈子寡。再有就是当初当兵时,他跟我说如果战死沙场就让我带回来埋在柳神树旁边。”
“他把我当成什么女人了?我打小认定的他怎么可能嫁别的男人。”
柳瑶嗔怪似的,但泪水却更止不住了。
过往种种浮现眼前,谁曾想,一朝别离却是天人两隔。
但柳瑶终究是个要强女子,倒是先缓过情绪,劝慰起王仁几个来,她也不想看到他们这么消极。
也是李家老两口前几天去了柳州城看长子长媳去,否则江氏今天肯定要哭死过去,柳瑶也肯定坚持不住。
柳青夫妇知到这消息也是一阵叹惋,也有些担忧自己女儿,不过柳瑶倒是比较镇静,两人也松了口气。
柳瑶托了庄上邻里收留这些士兵,柳飞宇因为柳大户迁到柳州城去了,暂时无处可去就在柳家住下,王仁倒是可以去他老婆家,但他执意要留下为李子安守完灵,柳瑶也由着他。
是夜,柳瑶还是下了决定,拉着王仁柳飞宇问起那天的经过,这一谈起来王仁又是一阵忍不住流泪。
那一日,两国军队在通衢城和灵济城拉开大战,李子安一部因为连日里作为先锋部队,元气大减本来只是负责侧翼袭扰,兼做支援,但谁曾想从皇城空降的督战使张流云却非要他们做东面的攻城先锋,反倒将他自己带来的精锐部队去攻打防御较薄弱的西面。偏偏这次陈国动用了暗藏已久的浮屠铁甲兵,他们残部本就只有七百余人,又是人疲马困,哪里抵抗得住,向督战使求援却毫无回应。李子安眼瞧着部下一个个倒下,只能带着余下的人突围,而李子安却是因为去救中箭掉落下马的王仁,一人独战三铁骑,虽然救出了王仁,但他的腹部却是被砍了一刀,强忍着带着众人逃回军营,但那时已是失血过多,只剩一口气了。也是因此,王仁才万分悔恨。
“是大哥舍命救了我,这份情我王仁一辈子都难以还清。我悔啊,但我更恨呐。恨那姓张的,若不是他不把我们当人,守着他的那点兵,我们何至于如此。但更恨的是他不但不给支援,战后居然污蔑大哥是临阵怯逃,恨我无能,不但最后连带大哥尸骨回来都不能,甚至都不敢拼着一死让他偿命。”
王仁说得悲愤,柳瑶却默默听着,只是两只手攥得死死的。
江氏终究还是得知了李子安的死讯,回到家时几乎哭死,也是柳瑶和母亲刘氏好一阵才劝住。
又两天后,摆起了白事,丧事虽然有些简陋仓促,几个村子的人都过来吊唁,柳州城尹也派了人过来。和尚道士做了三天法事,柳瑶披着麻衣,早晚也跟着其他七姑六婆哭丧,倒是小长兴一脸不知事,只是看着柳瑶伤心也跟着大哭。
哭完闹完后,一口薄木素棺装了盛着骨灰的木盒和李子安的一些生前衣物,葬在了柳神树的边上,墓碑却是还未来得及做,只能立了块石板在坟头。
而柳瑶看着木棺一点点被土埋住,刹时积囿心头的悲痛涌上心头,眼一黑,再也强撑不住晕倒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