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并未持续太长的时间。
雨已经停了。
原本尚武以为,时隔多年,崔六郎和于凤已经结伴江湖,双宿双栖。没成想,业已天人永隔了。
早在十年之前,他们就已经认识了。当时尚武,崔六郎和于凤是很好的朋友。尚武喜欢于凤,可是于凤却喜欢崔六郎。
后来因为崔家出了事情,崔六郎和于凤远走高飞了。尚武的记忆就还停留在他们成亲的时候,转眼间孩子都已经半人高了,崔六郎却还是因为那件事情死了。
尚武突然觉得,下过雨的客栈,有些冷。他并没有安慰于凤,因为他知道,她性格里有坚毅所在。
他从袖袋里取出一块金锭,放在了酒柜上,当做客栈的赔偿。取下插在墙上的锈剑,就带着于凤和两个孩子回到了尚府。
……
尚二爷突然回府,身边多了一个女人,和两个半人高的孩子,一时间就传遍了整个尚府。
他先是吩咐了下人去收拾屋子,又带于凤和两个孩子去大少奶奶房里换了衣服。
还没等两个孩子换好衣服,原本在玩牌九的大少奶奶尚杨氏,就带着其他房的太太们赶了过来,一同来的还有二房尚李氏,和三房尚魏氏。
尚杨氏是绍兴世家杨家的女儿,因为门当户对,早些年就在尚武母亲魏琳的撮合之下与尚武成了亲,成了大房太太。只是成亲之后,一直受到尚武的冷落,魏琳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成亲这么久,尚杨氏的肚子为何一直不显怀,就又给尚武娶了二房尚李氏和三房尚魏氏。
实际上,尚武始终都没有和太太们圆房。成亲之夜,都是妻子睡床,他睡书房。并且和她们约法三章。
第一章写:她们可以拥有尚府的一切,但是不准进自己书房。
第二章写:要哄老太太开心,她说什么就照做。
第三章写:不准圆房,但是要瞒着老太太。
本来刚成婚那几天,太太们以为是丈夫觉得生疏,所以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但是想来,只要是老爷们,总是会有需求。可是时间一长,都纷纷怪异了起来。
而母亲魏琳以为是儿媳们身体有缺陷,需要调理,就从郎中那儿开了多副助益催生的中药,这下子就害苦了几房太太们。只有太太们自己心里清楚,尚武的心思,并不在他们那里
于是尚杨氏就让娘家的哥哥杨平,去调查尚武之前的事情。这一查之下,果然找出了尚武冷落她们的原因。
杨平给尚杨氏的信上是这样写的:“当年金陵于家,有二小姐于凤,倾国倾城,为尚武所思慕许久。”后来,二太太,三太太也知道了.
再往后,二太太,还查到于凤已经嫁人了。
也是这么一段过往,让三个太太,听闻一向不近女色的二爷,带着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回来了,还是去了大太太尚杨氏的房间,三人牌九也不打了,就急着赶去了。
大太太房外一时间围满了人,水泄不通,大家都想看看是谁让一百年不开花的尚二爷开花了。
两个孩子,看到众人像看耍猴一般看着母亲和自己,还有为首的三个身穿华服的太太愤怒的目光,紧紧的抱着于凤。
尚武望着下人怒道:“都没有自己的事情么,还想不想干了”
下人作鸟兽散,不敢再围观。
又对三位太太说:“房间还没收拾出来,小孩子淋了雨,让她们换件干净衣服,你们要是没事也先离开吧”
尚杨氏道:“离开?这就是我们姐妹的家,这个屋子就是我的屋子,你让我去哪,你让我们去哪”
尚李氏说道:“对啊老爷,您得给个说法。您平日里对我们姐妹冷淡也罢,可是我们姐妹有什么不周道之处?”
尚魏氏没有说话,只是仔细打量着于凤。
尚杨氏又道:“我们姐妹这些年一直打理尚府上上下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爷你一声不吭就带一个风流女人回府了,还带着不知道是谁的野种…”
尚武听到“野种”两个字,便怒目圆睁的望着尚杨氏。
说道:“你骂谁‘风流女人’?你骂谁‘野种’?”
一言既出,立时吓得几个太太不敢言语,她们从未见过老爷发这么大的火。
于凤知道,自己的到来,果然给尚武制造了不便。
对几个太太道:“几位太太,于凤有礼了。这是我的孩子,儿子叫云竹,女儿叫若兰”
她向太太们介绍自己和儿女。
三位太太猜测,她也许就是那个叫做‘于凤’的女人,没成想果然。
尚杨氏道:“那敢问于夫人如此狼狈的来到我府,有何贵干?”
先前于凤把斗笠给了孩子,自己一路淋雨,头发虽然方才用毛巾擦拭,仍是湿漉漉的垂着,只是这张脸,依稀风韵犹存,这让尚杨氏有些嫉妒。
于凤自然不会告诉她们,她和孩子被追杀,这样她们也许只能离开尚府了,她自然会离开,只是现在还不行。
于凤朝着太太们鞠了一躬,说道:“还请太太不要误会,我们母子三人并没有想来打扰诸位安宁,只是……”
尚武觉得还不能让太太们知道于凤的丈夫已经死了,这样她们会闹个更凶。
就对太太道:“只是于夫人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兄弟,他要去江北几年,把孩子暂时托付于我”
于凤没想到他会隐瞒崔六郎已死的事实,两个孩子听到尚叔叔这样说,云竹本来要说话,被于凤眼神制止了。
尚杨氏道:“几年?他自己的老婆孩子凭什么要别人替他养”
尚武觉得与妇人解释实在是太难了,于是心生一计。
只见他手掌翻转,一阵罡风对着架上的青花瓷大瓶吹去,瓶身立碎。
顿时吓得几个夫人往后躲藏,唯恐溅到自己。
尚武先是指着于凤,大声说道:“这是我兄弟的女人,我不能见谁欺她辱她,而你们是我的女人,我希望你们能够识大体”。
目光一一扫过一眼三位太太。
又抱起两个孩子说:“这是我兄弟的儿子闺女,以后就是我尚武的儿子闺女,所以我希望你们对他们像对自己孩子一样”。
他自然知道太太们不会这么轻易同意。
又说道:“如果你们好好相处,先前我们约法三章的事情,都可以作废”
尚杨氏原本万分不会同意,但是说到‘约法三章’的事情,她和几位太太一样,心里终于松动了,毕竟,如果可以怀上一儿半女,她们在尚府的地位就不同了。
说完,尚武带着于凤和两个孩子,就往门外走。
……
星子泠泠,庭院深深。
云竹和若兰紧紧的靠在母亲身边,把她原本的墨绿长裙挤得有些褶皱,
尚武带着他们,穿过抱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总算到了一所幽僻的院子。
院子的外面站着两个丫鬟。
尚武走在前面,停了下来,对丫鬟吩咐着什么。
于凤抚了抚的两个孩子的背,示意他们别怕。
抬头借着丫鬟手里的灯笼,看清了门楣上清秀的字迹:
“竹兰阁”
于凤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低下了头,看着两个可怜的孩子。
尚武似乎注意到她细微的变化。
小声说道:你且放宽心,切莫想多,太太们那里我会妥善解决。如今崔兄虽是不在了,你能来我尚家,就是看得起我尚武,我定护你和一双儿女周全。”
于凤道:“你为什么要骗她们,你给她们承诺了什么”
她说的自然是先前尚武在大太太房间里说崔六郎只是去了江北,实际上她丈夫已经死了,她不知道尚武为了收留她们,对太太承诺了什么。
尚武道:“不用去想那些,安心住下吧”
夜里的星星,深深浅浅,竹林被风吹得摇曳起来。
见她不说话,尚武又说道:“我知你喜欢安静,虽然比不得你家里,也是我府里最安静的住所了,我已吩咐了下人,平日里好生照顾你和儿女的起居,不许外人打扰你们,今天大房确实是没有指教,我做的不好”
尚武话还没说完。
于凤便哭了起来,说道:“我母子本不应该来叨扰你,只是确实孩子太小,如果是我一个人,天涯海角,哪里不能躲着呢”
说完于凤似乎眼泪更大了些,只是看着云竹和若兰望着自己,又给逼了回去。
尚武看此景状,赶忙示意让丫鬟带着母女三人去房里休息。
他刚要走,又扭头对于凤道:“如果有事,就来书房找我”
房间很大,朝南面放着一张檀木大床,翠竹被磨得很光滑,做成了床杆,撑起了一副紫色丝帐,在一旁很是好看。屋子北面新加了两张小床,应该是为两个孩子添置的,木头还很新颖。
云竹往年看到新床应当很高兴,这会于凤见他说不出一句话,他应当是嫌自己的床离母亲太远,很有礼貌的对一旁的丫鬟说:
“两位姐姐,能帮我把我和妹妹的床移到母亲的旁边吗,屋子太大了。”
两位丫鬟看着于凤,似乎再寻求她的意见,她点头同意了。
床移好了,离母亲很近,甚至说,只能过一个人。
蜡烛烧的很快,转眼丫鬟们已经睡去了。
两个孩子原本在哭,哭着哭着,也睡过去了。
只有于凤清醒着,她这时候似乎并没有多么难过了,只是这座宅子很多人都睡着了,她睡不着。
从进门起她就背着一个包袱,也许是背的太久,已经没有重量了。
但是她知道,这个包袱很重。
因为在这个包袱里,藏着一把刀,一把杀死他丈夫的刀。
她走到衣柜前,打算将它藏起来。
衣柜里有很多衣料,是上好的丝绸和江南的苏绣。
都是尚武买来给于凤做衣服的,丫鬟本想量尺寸,结果于凤并不为所动,所以这些上好的布匹仍然呆在上好的柜子里。
她把包袱埋在布匹的最下面,又小心的关上门,出了竹兰阁。
夜里不知道从哪吹来了一阵凉风。
于凤去找尚武。
尚武告诉过他,今晚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去书房找他。
所以于凤去了。
书房的灯光很亮,尚武在写字,写的是《祭伯父稿》
因为他发现,似乎今天这样的日子,只适合这样的帖子,尚武现在有些想不明白,当年的那件事情,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放过崔六郎和他的‘孤儿寡母’,自己书房的那封信,究竟是谁送的。
门外传来“咚咚咚”的声响
于凤进来了,她一眼就看到墙上自己的画像。
尚武并没有搁下笔。
对她道:“颜鲁公当年死了亲人,痛不欲生。我一直不能理解这是怎样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帖子,今天我算明白过来。”
于凤道:“他不是你的亲人”。这里的‘他’,自然就是于凤的亡夫了。
尚武道:“可他是我兄弟,肝胆相照的兄弟”
于凤道:“你们年轻的时候,曾经肝胆相照,现在你还愿意肝胆相照吗”
于凤望着尚武,透过眼神,尚武看到了希冀。她希望尚武可以帮她,也只有尚武可以帮她报仇。
尚武的笔停了下来,搁在笔山上。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已经知道了于凤今晚来此的用意。
于凤道:“现在只有你可以帮我,难道你不想替你兄弟报仇吗”
尚武摇了摇头,说道:“以前或许可以,但现在……你也看到了,现在我有很多牵绊”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感受到了于凤眼里的失望,就像十年前的时候,一模一样的失望。
尚武觉得有必要在补充一些什么,说道:“别人也许不知道我,但我想你一定知道我,”
于凤道:“也许以前知道你,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不知道你”
尚武道:“你知道的”
尚武看着于凤,说道:“至少你知道,一些忙,是我力所能及的,比如收留你们。但是还有一些忙,是我也没有办法的,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比如他的死”
他继续道:“我是尚家一家之主,我的行事,就必须对尚家负责,因为我们已经不年轻了”
于凤看着尚武,没有说话。
早在十年前,于凤就已经认识尚武,是在于家太爷的寿诞上,她认识了自己喜欢的崔六郎,和一心喜欢自己的尚武,这也成了于凤带着孩子来投奔尚武的原因之一。来绍兴,既是出于对当年友谊的信任,也是因为她收到‘尚武’的一封密信。
尚武抬头望着于凤的画像,说道:“你知道吗,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所以我找人把你画了下来”
于凤道:“我还活着,不需要挂在墙上”
她往画像走过去,当即就拔出了桌子上的铁剑。当尚武察觉到她要干什么的时候,画像已经被她挑了下来,掉在了地上。
于凤用脚踩着画像。
尚武只觉得,她一脚一脚,都踩在自己的心上。
尚武看着画像道:“你为什么要毁掉它”
于凤道:“既然你已经不是当年的你,你认为我还会是当年的我么?”
尚武突然有些后悔,甚至觉得,今日的表现有一些近乎愚蠢。
他会不会因此逼走她。
尚武转过身,打开了窗户。
一阵凉风吹进来。
屋子里很安静,似乎从来没有人说过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