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行三,长兄早夭,所以只有一个哥哥,就是行二的福全,只比皇帝大一岁。当世祖因为出天花不治而驾崩时,只得二十四岁。皇二子福全与皇三子玄烨一个九岁,一个八岁,资质品貌,差相仿佛,照道理说,福全居长,理当嗣位,但皇帝祖母——传说曾下嫁多尔衮的孝庄太后断然做主,以玄烨继承大统。
这是一个外国人的“一言兴邦”。此人是个天主教士,叫汤若望,是德国人。早在前明万历末年,即已来华传教。清兵入关,孝庄太后不知以何因缘,信了天主教,她的“教父”就是汤若望。孝庄太后对他言听计从,他对孝庄太后亦是忠心耿耿,知无不言,此时提醒孝庄太后说:“三阿哥出过天花,二阿哥还没有出过。”
出过天花,不会再出,像大行皇帝那样的悲剧,不致重演,所以孝庄太后毫不考虑地选中了皇三子玄烨。皇二子福全,则在康熙六年后被封为裕亲王。皇帝天性笃厚,对这位胞兄是很敬爱的。
一弟是行五的恭亲王常宁,被授为安北大将军。又以皇长子胤禔为抚远大将军裕亲王的副手,简亲王雅布、信郡王鄂扎为安北大将军恭亲王的副手。这番声势,已足以远震塞外了。
其时噶尔丹已侵入察哈尔东南与热河接壤的乌珠穆沁部,下一目标自然是科尔沁各旗,所以皇帝命左翼裕亲王出古北口,右翼恭亲王出喜峰口,另调盛京、吉林驻军及科尔沁的蒙古兵助战。出师之日,皇帝御太和殿亲赐裕亲王抚远大将军敕印,送至东直门,仪节异常隆重。
谁知出师不利,前锋遇挫。噶尔丹领兵渡过辽河支流的西拉木伦河,直逼热河赤峰县境内的乌兰布通地方,距京师不过七百里而已。
福全此时驻军乌兰布通三十里外,两军隔河对阵。噶尔丹的布阵,空前绝后,他用上万的骆驼,缚住四足,卧在地上,驼峰上加木箱,蒙上浇湿了的毡毯,名为“驼城”。他的士兵就在木箱之间的空隙中,向隔河的清军开火。
无奈噶尔丹的火铳,不及清军的大炮。从中午轰起,声震天地,日月无光,直到黄昏,噶尔丹的驼城断成两截。于是福全下令渡河攻击,骑兵步兵,踊跃争先。噶尔丹大败,幸得时已入夜,八月初一没有月亮,才能遁走。
到得第二天,噶尔丹一面请一个西藏喇嘛到军前请和;一面拔营向北,到得西拉木伦河,无船可渡,砍下大树,浮于水面,载浮载沉地到得北岸,连夜狂奔,所过之处尽皆“烧荒”。连天黄草,化为灰烬,一场火烧了几百里!
这时,出塞的皇帝,已因病回銮,军前大计,决于福全。他因为他的副手,也是他的胞侄胤禔,在军中作威作福,胡做主张,处处掣肘。
这个仗打下去是很危险的,所以接纳了噶尔丹求和的请求,命由归绥出兵,负有阻断噶尔丹归路重任的康亲王杰书,不必拦截,以致噶尔丹竟得逃回科布多,但数万精兵已剩下十分之一了。
其时福全已飞奏到京,解释他未能追击噶尔丹的原因,说盛京及科尔沁的援兵来到,噶尔丹则据险以守,所以利用喇嘛济隆羁縻噶尔丹,等诸军会师,合力再击。
于是皇帝在乾清门召集王公大臣会议,这有个专名叫作“御门听政”,凡有大政事必定举行。御前会议中,皇帝将福全的奏折发交公议。众口一词地说,裕亲王明知济隆是为噶尔丹来施缓兵之计,居然会听他的,是坐失军机。因此,皇帝降严旨责备。不过,他也知道皇长子胤禔犯了许多过失,留在军前,以防偾事,所以同时将胤禔召回。
福全当然要找济隆说话。结果特遣侍卫,由济隆带着去问罪。噶尔丹在佛前设誓悔罪,另外备了奏章与誓书到军前正式乞降。
奏报到京,皇帝准如所请。不过,降旨告诫:噶尔丹狡诈百出,我一撤兵,他一定会背盟,所以仍应戒备。而福全却以军粮将尽,意料噶尔丹已经出边远遁为由,要求撤兵回京。
这一下又大失皇帝的本意,虽准他撤兵,却以“擅率大军内徙”的罪名,等他回京之后,还要议罪。及至福全到京,皇帝不准他进城,留在朝阳门外听勘。上谕申引以前的故事,有好些近交亲贵,曾因“不遵旨行事,皆取口供,今应用其例”。
这时的皇帝实在很为难。自三藩之乱平服,十年来,当初出力的功臣,如今都已爬到极高的位置,只要有一个心里不服,发几句牢骚,都会引起很大的影响。福全虽为皇兄,而此番所犯的过失,却必须在军言军,以军法从事。倘或置而不问,无以服众,就会严重地打击士气。
更有一件为难之事是,如果追究福全的责任,必然要拖出胤禔来。事实上福全所以不敢深入穷追,就为的有胤禔在,怕他乱发命令,擅作威福,万一极塞穷追之地,激出兵变,那就是死不足赎的大罪。所以论起来,胤禔要负的责任,重于福全。而况他的人缘不好,如果听取将领的证言,对胤禔必然不利。然则到了那时候,怎么处置皇长子?
皇帝自然有舐犊之情,但保全儿子,还得令人心服。想来想去,想得一条苦肉计,在御门时,疾言厉色地告诫胤禔:“裕亲王是你的伯父,如果你的口供跟裕亲王有异同,我一定先拿你正法!”
这话的意思谁都听得出来,是不准胤禔在口供中攻击裕亲王福全,抑子尊兄,情意挚厚。福全本想将胤禔在军中的种种过失,尽量抖露,听得皇帝这么说法,感动得痛哭流涕。
“皇上这么卫护我,我还有什么话说?”福全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不提胤禔一个字。
于是王公大臣会议,奏请削裕亲王的爵,皇帝以击败噶尔丹立功,降旨从轻处分。罢议后,罚俸三年,撤减护卫。
噶尔丹在乌兰布通一役中,倒霉可是倒霉,损兵折将以外,还落得个妻离子散的结果。
当然,这是他自取之咎。噶尔丹之能成为准噶尔汗,是兄终弟及,继承了胞兄僧格的大位。僧格有两个儿子,一个叫策妄阿拉布坦,一个叫索诺木拉布坦。策妄阿拉布坦所聘的妻子,与噶尔丹的妻子阿努是姐妹,这就是说,侄媳是小姨,而叔侄做了连襟。噶尔丹就像当年多尔衮纳肃亲王豪格的福晋那样,竟夺侄媳为妾,而且还杀了另一个胞侄索诺木拉布坦。
于是,策妄阿拉布坦领兵两千,趁夜逃走。既有夺妻杀弟之恨,自然要得之而甘心,及见噶尔丹来侵,抓住绝好的机会,当他兵止乌兰布通,在布设“驼城”时,策妄阿拉布坦攻入库伦,掳掠了噶尔丹的子女玉帛牛羊,回到他原来所定居的吐鲁番,于是以婶母而兼大姐的阿努,成了策妄阿拉布坦的新宠。
叔侄的仇怨愈结愈深,恰好给了皇帝一个机会。皇帝英明过人,料定噶尔丹绝不会就此洗心革面,安居在喀尔喀这片广大但寒苦的地区,所以在康熙三十年一面亲自出塞,调解土谢图汗与札萨克图汗的纠纷,并安抚内蒙四十九旗;一面派侍读学士达虎出嘉峪关到吐鲁番,颁赏策妄阿拉布坦。收服了他,即可以侦察到喀尔喀那面的情况,又可以牵制噶尔丹,给他留下一个后顾之忧,使他不敢蠢动。
但噶尔丹急于想打破困境,而手段不高。在康熙三十一年,竟在哈密杀了朝廷第二次派往吐鲁番的专使马迪。同时一再上书,要求将喀尔喀的七旗,遣回故土。皇帝当然不会准许,只是敷衍着。
噶尔丹忍不住了,勾结了第五世达赖喇嘛的一个行政官桑结,在内蒙四十九旗中,策动叛变。皇帝得到内蒙的密报,将计就计,命四十九旗伪意允许噶尔丹,当他内犯时做内应。噶尔丹信以为真,到了康熙三十四年,居然又兴兵了。
于是第二年正月,皇帝第二次下诏亲征。这次没有派大将军,亲率八旗劲旅出独石口,居中路;以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率东三省兵出东路,阻他的攻势;以归化城将军费扬古、甘肃提督张思克率陕甘两省兵由宁夏出西路,截他的归途。
这时朝廷的武力又非昔比,因为乌兰布通一役,证明大炮确为制胜的利器,所以在四年前便专立一个火器营,拥有好几尊大炮。噶尔丹最畏忌的便是这个营。得到亲征的警报,唯有向罗刹乞援,而俄国刚与中国订立《尼布楚条约》,定界保和,自然不便援助中国要讨伐的叛逆。这一来噶尔丹便只有硬拼了。
三月间出了独石口,由于沙碛松软,无法用大车拉炮,只好留在后方,用马与骆驼载着小型的子母炮随行。四月间,快逼近敌境了。可是东路军未到,西路军由于噶尔丹当地烧荒的彻底,水草不长,大军迂道而行,偏又连朝遇雨,人困马乏,未曾交锋,便已成了强弩之末。
勉强走到土拉河边,距离库伦还有五六百里的途程,费扬古迫不得已,上奏请求暂缓进军。东师未至,西师疲惫,而中路孤军深入,却如自投罗网,因此随扈的老臣、文华殿大学士伊桑河进大帐力谏,请皇帝回銮。
皇帝疾言厉色地拒绝,他说:“我祭告天地宗庙出征,不见敌而回师,何颜以对天下?而且大军一退,噶尔丹就可以尽全力对付西路,西路军怎么挡得住?”
不但口头拒绝,而且有果敢的行军。皇帝下令直指克鲁伦河。这条河自东徂西,极其宽阔,是蒙古境内第一条大河。噶尔丹就扎营在北岸,所以御驾一到,便是正面相敌决生死的时候了。
在视察过前线之后,皇帝召集御前会议,商量进取方略。文臣武将,各抒所见,归纳起来共有三个办法:一个是等西路师到,并力进攻;一个是出其不意,派精锐突袭;一个是遣使告诉噶尔丹,御驾亲征,敌人为先声所夺,必致惊疑动摇,然后挥大军进击,则事半而功倍。
皇帝深知噶尔丹一听说亲征,便有畏惧之心。如果让他亲眼看到御驾,必然更为恐慌。而且出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亦更威风,所以决定接纳最后一策。
于是遣派使者,由一名俘虏带着渡过克鲁伦河去通知。噶尔丹不信,亲自登上一座高山,遥望南岸,但见黄龙大纛,迎风飘拂,御营之外战车环列;再外面又有一道防飞篁的网城。旌旗耀目,刀甲鲜明,军容极壮!噶尔丹大惊失色,下得山来,时已入暮,下令连夜拔营,悄悄遁走。
第二天一早,斥候来报,北岸空空,半个营帐都找不到了。这倒使得皇帝深感意外,本以为他会拒河而守,谁知望风披靡,是这等无用。
因此,皇帝留一部分兵军搜索断河,自己亲率前锋渡河追击大军,千乘万骑,自然不及噶尔丹的轻骑来得快。追了三天,看看追不上了,皇帝方始回军。其时为五月十二日。
第二天,费扬古的西路军,到了库伦以东的昭木多。原来西路士兵听说皇帝已冒险进军,大为感奋,重贾余勇,行道疾进,得以及时赶到昭木多。
其地又名东库伦,昭木多是蒙古话,意思是多树林的所在。有树林就有水草,自是一片乐土。但有水草,不一定有粮食,这是西路军最大的危机。
早在刚过翁金河时,西路军便有粮食不足的情况。从来“人马未动,粮草先行”,尤其是出塞远征,屯粮更为首要之图。这一次亲征,准备了有两三年,皇帝早派大员,陆续出塞,办理粮台。无奈西路情况特殊,自噶尔丹烧荒以后,往往数百里不见寸草,有粮亦无从屯起,只能随军携带。现在遇到这样的窘况,唯有采取减粮兼程之计,吃得少,走得多,体力加倍消耗。所以虽到了昭木多这一片乐土,士气依旧昂扬,但战力则已大大地低落,如果遇到强敌,心有余而力不足,仍旧会落得全军尽没的悲惨结果。
“怎么办?”费扬古不断地自问。
当然是求援。费扬古从到了昭木多,便分途派出得力人马,想与中路的皇帝取得联络。而沙漠无际,渺无人烟,虽不是大海捞针,但行踪只要一错过,就无从补救,所以派出去联络的人马,固然着急,而守在昭木多的费扬古,更是忧心忡忡,度日如年。
幸好皇帝已经想到,西路必然缺粮,断然降旨,尽量缩减口粮,并只留最低的存粮,其余全数供给西路。
因此,费扬古在侦察联络人员全无消息报来之际,而突然发现大批骆驼载粮而来,真有喜从天降之感。士兵们自是欢声雷动,平白地长了几倍的精神。
其时噶尔丹在昭木多西北二十里的特勒克济地方。他为皇帝的威风所慑,率部下自克鲁伦河北岸拔营而逃,马不停蹄五昼夜之久,到了东库伦以北的拖诺山,本想重新布署迎战,无奈部下在流离亡命之中,命令不能贯彻。一路上遗弃老弱辎重,哭声前后相接,几百里不止,到了特勒克济,只剩下一万人左右。但这一万人能经过重重严酷的考验,当然是一个人可以当几个人用的精锐。
于是费扬古与奉旨运粮前来的、皇帝面前第一号宠臣明珠商议,认为官兵久饥,体力未充,而且战马损失了一半,士兵大多徒步,在行动上不能快速,就无法展开突袭。因此,决定采用反客为主、以逸待劳的方略。
于是选中昭木多以南三十里的地方扎营。这里有座小山,三面皆河,土拉河过库伦向东,折而往北,分歧为二,一在东,一在西,中间就是西路军扎营之处。
照兵法看,这是个绝地,因为出路只有北面一处。如果对方以重兵扼守封锁北面,官军就会被活活困死。但费扬古另有打算,他知道噶尔丹的处境,必须速战速决,所以本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故意自踏险地,诱引噶尔丹进入这个像袋子形的阵地,以便一举而收歼灭的全功。
及至部署停当,派出四百名前锋去诱敌,且战且退,将噶尔丹的部队引入袋形阵地。在东面设阵的八旗兵都已下马等待,而孙思克则率领绿营兵,直上小山,居高临下,用火枪劲弩往下轰击。噶尔丹的部队,拼死要争这一处高地,不断地一波又一波,往上冲锋,硝烟弥漫之中,只见红妆白马,往来驰骋。原来噶尔丹的妻子已经逃回丈夫身边,此时亦在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