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爱,勿宁死。
林子夜默念着这句话,然后关了电脑,平躺到床上,抚摸着左手腕上的血痕,那里空落落的,却另有一番自在。她想自己还算是一个女人,不生动可爱,不活力奔放,但是,隐藏在内心的悸动仍然会喷涌而出。多年来,她一直要走出某个触碰不到的牢笼,等待一种自由。
自由地去爱,自由地被爱。为了这自由,粉身碎骨,血肉模糊。
爱的权利她还有吗?被爱的权利她还有吗?
午夜时分的“活吧”热闹非凡,潜藏在暗夜里的狂放才刚刚出动。酒精、尼古丁、音乐、舞蹈……在似有若无的暧昧里,每个身处“活吧”的人都开始忘乎所以。那场迅速蔓延的大火不知从何燃起,火光和烟雾中,人们的尖刻的呼喊和凌乱的脚步声盖过了沸腾着的音乐。很多人往外跑,只有一个男人,他却往“活吧”的楼上跑去。
楼上有一个女人,他不确定她是否安全,火很快就窜到了楼上,烟雾迷住了整条楼梯。他用袖子捂住自己的口鼻,努力张大眼睛搜索她。而后,他发出了第一声呼唤:“子夜!”
“子夜!”刺鼻的烟雾让他一时间难以呼吸,但他还是继续叫着:“子夜,你在哪里?子夜,我是恩然……你在那里?”
当林子夜被那股浓烟呛醒,打开房门看到红艳艳的火光时,她第一个反应是赶紧关上房门,接着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两枚戒指,把它们都戴到了自己手上。然后,她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自己皮夹和钢笔,并将它们放在外套内衬的暗袋里。
某一刹那,她很想借着这火灾,完结自己的生命。可是当她听到了莫恩然的呼唤声——他喊着她的名字,声嘶力竭。在她最危险的时候,他出现了。她来不及多想了,披上一床棉被,打开了房门。她在浓烟里倒了下去,可是她没有晕厥,她爬在过道上,像个英勇的女战士。
莫恩然冒着生命危险在找她,所以她不能就这样死了。匍匐在地上的林子夜终于看到了焦急万分的莫恩然,她扯掉盖在自己身上的棉被:“恩然,我在这里!”
莫恩然快速地拉住她的手,楼梯是下不去了,就连他们身处的二楼也即将被火海吞没。林子夜指指楼道尽头的窗:“恩然,我们把这床棉被撕成几片,撮成粗绳,从那里下去吧!”
“来不及了!”莫恩然横抱起林子夜,奔到窗口那里,用脚揣开锁着的窗。
“子夜,你一定不会出事的!”他急促地呼吸着,“来,你趴到我背上来!快!”
“不!”
“由不得你了。”他把她扛在肩上,爬上了窗户。
就在莫恩然准备跳下去的时候,几股通亮刺眼的灯从楼下射了过来,还有,他们听到了消防车的声音。消防队员用大喇叭对着他们喊:“不要跳,我们会放梯子过来!冷静!”
当消防队员成功地解救出他们后,莫恩然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我们都还活着!”
林子夜看了一眼已经烧成废墟的“活吧”,双腿软软地跪了下来。
“房子虽然是没有了,不过在这场火灾里并无一人丧身。子夜,你别难过……”莫恩然扶起她。
“我怎么能不难过呢?这座别墅是名优交给我的,我没有保管好它。还有这个酒吧……我应该死的,恩然,你又何必救我?”
“名优把房子给你,是为了你将来能够安身立命。可是,安身立命仅仅靠一座别墅是不够的,你还需要一个能够给你安全感的好男人。我冲到楼上找你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要是你和我能够平安脱险……那么,我就娶你!”
“你说什么?”
“子夜,我们结婚吧!如果你真的想死,我给你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我们可以离开W城,去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
“恩然,你别闹了!”林子夜摇着头。
“从此以后,你要宽容自己,那比宽容别人更难。我会给你幸福的,只要你轻轻点个头。”
林子夜看了看烧毁的房子,把目光转向了莫恩然,点了个不轻不重的头。
火灾原因未能找到,身在日本的欧阳名优得知林子夜没在火灾中受伤,就已经很高兴。是莫恩然打电话给欧阳名优,告诉他这些的。
莫恩然还说:“名优,我要和子夜结婚了。”
“你别妄想我会叫你姐夫——如果你不好好照顾她的话!”
林子夜被莫恩然安排在一套小公寓里,除了两枚戒指和一个皮夹,她没有从火灾中抢救下任何东西。
还好,戒指护住了,一枚是少年狼送的,另一枚是名优送的,她要把它们重新保存好。而那皮夹,她抢出它不是为了放在里面的钱和信用卡。只是为了藏在里面的那些关于她的秘密——皮夹的内层里有一叠粉红色的火车票,每一张都记录了她的行程,自她16岁第一次坐上火车时,她就没有扔过任何一张用过的火车票。皮夹里还有一张用少年狼的证件照翻拍出来的照片。至于那支钢笔是从P城带出来的,从16岁开始,它从没有离开过她。
这些竟然是她最可宝贵的东西。
“恩然,我要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你……”
“不需要,和我生活在一起的是现在的你和以后的你。”
林子夜把皮夹里的火车票全部拿出,一字排开:“你看,这张是我去投奔方子牙,这张是我和他去北京,还有这张,是我带着少年狼去私奔,这张是……”
“子夜,这些是你的财富,或者说,我为你拥有这些苦难而骄傲。你越过了重重磨难,所以会比别人更懂得生活。”
他握住她的手,她抬头看他:“恩然,懂得生活的人是你。”
本来火灾发生,最快慰的人应该是陶念如了。作为这祸事的策划者,她得知林子夜毫发无伤后,大失所望。幸好“活吧”毁了,但是当晚她没预料到莫恩然会冒生命危险冲上楼去救林子夜。大多数人在面临灾难时,先想到的都是自己。陶念如很佩服莫恩然,也很佩服自己,毕竟这火灾她策划得天衣无逢。她找来了一个刚出狱的家伙,给他一笔数目不菲的钱。他之前是一个电工,懂得怎么改装电线会造成失火。况且他足够凶狠,为了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火灾发生后,陶念如安排他逃往了另一个城市。
但陶念如万万没想到,就是这火灾,让莫恩然得到了林子夜的青睐。她听说他们要结婚了,是灾难缩短了他们的距离。陶念如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一时间悔恨难当。
离预产期越来越近了,夏天已经过去,秋天来了。陶念如打了电话给莫恩然:“孩子就要出生了,你是不是应该多照顾我一些?”
莫恩然没有忘记孩子,他说:“我早就联系好医生了,大概就在今天下午,我会派车来接你去医院。你早点住进医院吧,这样对孩子对你都有好处。”
“你会陪着我吗?”
“我会来看你的——孩子毕竟是我们的。念如,你就要做母亲了,凡事更该宽厚些。命里有些东西,是注定了的。”
2005年9月30日深夜,女婴莫非非降生了。有很多的人来看陶念如,包括林子夜。两个女人对视着,陶念如忽然说:“子夜,你也很想生孩子吧?可惜,你生不出。”
林子夜笑了笑:“预备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孩子自然是姓莫,还是叫之前你给她取的那名字——莫非非。我会告诉她,这个给她取名字的女人抢走了她的父亲。”
“你明明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你们已经离婚。”
“你也明明知道莫恩然爱你已经多年,那只是一场有预谋的离婚。”
林子夜明白争执下去也没意义了,她打算离开。陶念如最后说了一句话:“林子夜,我不会让你痛快的——你以后的日子,每一天都会笼罩在某种阴霾里。”
莫恩然并不知道林子夜去过医院,他更不知道巨大的灾难就要来临。那不是火灾,却比火灾还要惨烈。
一周后,陶念如出院。
坐月子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她需要做很多事情,或者说,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她悄悄找来了一个律师,拟定了一份连律师都觉得诧异的东西。
再一周后,陶念如以身体不适为由,召唤莫恩然开车送她去医院。她知道他会来的,作为一个男人,这份责任心他比谁都强。陶念如离家之前,抱了抱莫非非,把她交到保姆手里。她环视了一下房子,笑着对莫恩然说:“其实我很喜欢这房子。”
在莫恩然的车里,坐在副驾驶座的陶念如从包里镇静地掏出一包石灰粉,洒向了莫恩然。W城最繁华的天心街上,出现了这样一辆诡异的车,它东撞西窜,最后直直地冲向了波光粼粼的天心河。
就在那天,林子夜打开电子邮箱,收到了一封来自陶念如的信。陶念如在信上说:“林子夜,我和莫恩然都会死的。我们死了,你会生不如死。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惩罚你,你是一个灾星。你先是掠夺了名优,再是掠夺了恩然。而我,最后要给你一个莫非非。我把女儿交给你了,你会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之后,她会慢慢知道你是她的仇人。这辈子,你将痛不欲生。”
林子夜迅速拨打了莫恩然的手机,此时,她并不知道,莫恩然和陶念如已经葬身在了天心河里。当她看到莫恩然浮肿的尸体时,所有一切都已经太晚。
她趴在他的尸体上,想到几年前死去的少年狼。他们都死了……
陶念如的律师找到林子夜,他念了陶念如的遗嘱——林子夜将继承陶念如名下的那所房子,还有,她要抚养莫非非长大成人。陶念如的父母并不愿意自己的外孙女给这样一个外人来抚养,而林子夜执意要遵照陶念如的遗嘱。她不要房子,可是她要莫非非。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林子夜提着简单的行李,抱着一个不足百天的女婴,只身前往上海。在上海火车站出站口,林子夜看到了前来接她的王克克。她抱着莫非非奔向了王克克,一路泪雨婆娑。
“子夜……”王克克一把抱住了她,莫非非哭叫着,她的声音明亮清澈。
“姐姐……我没哭……真的真的,恩然走了,我没哭……”林子夜擦拭着眼泪,“我不会哭了。恩然说过,他会和我结婚。他说子夜不能死,因为他会给我一个未来。”
他叫着,子夜。她回头看,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
他是方子牙,他对子夜说,你一天之内要写完这两篇稿子,必须写完。我们总有天要成为文坛的一段佳话。
他还是少年狼,他对子夜说,你真美好,纯净得像六月的飞雪。你是含冤的窦娥,你是我的子夜……
他是欧阳名优,他对子夜说,你从哪里来,要去哪里?你会不会停留在我身边,陪我过最平淡的日子呢?你会吗?
他是莫恩然,他对子夜说,我们结婚吧。
他是他们。
她只是她。16岁背叛家庭,从那支离破碎的家里跑出来。弥漫着雾气的清晨,她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她如何能想到,她以后的生命里还有这么多的破灭呢?
她只是一个写字的女人。
有读者曾经问林子夜:“请问,你是用下半身在写作吗?”
她似乎没有回答。
“下半身”这个词对应的应该是“上半身”。她是用上半身在写的,确切地说,是用上半身里的一部分——她的手指。推论得出,用下半身写的话,也只能用其中一部分了——她的脚趾。
听来是她在胡扯,而她心里正渴望着用脚趾来敲打键盘。这样,她好腾出手来做别的事情。像任何一个20岁的年轻女孩子一样,她需要打扮自己,整理房间,洗涤衣物……如此这些,都需要她的手指。长时间的“上半身”写作已经让她的身体失去平衡,站起来的时候体内会有血液急速往下流的感觉,头晕,目眩。一手扶着电脑桌,一手撑着自己的腰,防止自己晕倒在地。从背后看她,她肯定像个枯朽的老妇人。
所以她说她刚刚20岁出头,总是没人相信。有人以为她是个男人,一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作,以女性身份发表文章的孤独的男人。这猜测至少对了一部分:1.她的确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作,很少出门;2.她的确是个孤独的人,相当孤独。
况且,她是那么希望有天,她以男人的身份存在于这个社会中。不是男人的躯体,不是男人的思想,她要的只是一个男人的身份。
为的就是身份。因为,因为她从没有听到有哪个人问一个男作家:“请问,你是用下半身在写作吗?”
男性的身份容易被包容,女性的身份容易被狭隘。
可多么矛盾,她喜欢女性。睿智的女性她仰慕,美丽的女性她欣赏,平庸的女性她尊重。她总想,要用文字来写些什么好呢,为着这些她仰慕,欣赏和尊重的她的同性。
很多时候,她像个女性群体里的背叛者。写出来的女性个个缺点无数,简直是罪有应得。残缺的个性,让她们的生活一塌糊涂。要么太爱自己,要么太恨自己,她们从不快乐。
女性做不到四平八稳,男性大多可以。那是因为母系氏族之后,男性的地位就定了型,他们是主流。她们是流淌在他们周围的条条小沟渠,随时可能干涸。他们那么随性,饭大口吃,酒大口喝,烟大口抽。
女人,这些女人。烫直了长发又烫曲了长发,染红了头发又染黄了头发,打了耳洞又纹了玫瑰,堆高了胸部又按平了小腹,敷完了面膜又涂上了脂粉……为了迎合控制着主流社会的男性,她们无时无刻不在自她摧残和自她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