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迅速弥漫了整个北京城,我们渺小不堪地观望着它的车水马龙和高楼叠起,我们情不自禁幻想着我们的未来和理想。这是一座充满希望又随时可能带给我们绝望的城市,而我们,只是它的匆匆过客。
许久之后,子牙终于走到了我的身边,他脱下了自己的衬衣披到我身上:“橙子,我们回家吧。”
家?我有家吗?
如果我有家,那子牙是我的家人吗?或者说,子牙能够做我的家人吗?
少年狼越来越沉默,他的眉头总是紧锁,常常站在我身边,又不声不响地离开。我持续地瘦下去,已经能够穿上16岁那年的裙子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并不以为有什么不妥当。只有摸着小腹的时候,想起丢掉的那个器官,还是会有些失落感。小腹上的那道手术疤痕,像一条可怕的小蛇,它常常会带给我一种很痒的感觉,问过医生,才知道那根本是我的某种错觉。去超市买生活用品,我流连在摆满琳琅满目的卫生巾货架旁边,手里拿着各种牌子包装精美的卫生巾,嘲笑着自己的缺憾。
我没有月经了,我也没有子宫痉挛的疼痛感了,我比其他女人更加自在了。是不是换我来嘲笑那些月月痛苦的女人呢?
可是,我仍然把卫生巾放进购物篮里,买回家,接着让它们成为废品。有时候,我会把它们送给梦都。
我很像一个因为得了乳腺癌而切掉乳房的女人——她们为戴不了文胸而泪丧,我则为用不了卫生巾而苦闷。于是很富有想象力的我,幻想着要是某天我也失去了双乳,我是不是应该趁机会去做变性手术呢?
这些奇怪可笑的想法我自然不肯告诉子牙和少年狼,却会和梦都说上几句。王克克去上海之后,梦都就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了。
有时候过周末,梦都会买些酒菜来我们家。她的到来,多少会让我轻松一点,这样我就不用夹在两个男人中间难堪了。梦都和子牙总是说很多的笑话,轮流逗我和少年狼笑。而我们的笑,看上去一点也不自然,很像是捧场面。
这样一来,梦都和子牙也不自然起来了。一时间,免不了四个人都沉默无语,只有大家咀嚼饭菜的生冷的声音。
我想,梦都和子牙倒是很相似的人,他们追求的东西大致相同——名和利。性格上嘛,他们也都比较外向,很适合做公关或者干推销。
而且梦都足够漂亮,和我比起来,她的优势太多了。最重要也最关键的一点,梦都是一个有子宫的女人。她的身材丰润,皮肤雪白,眼神妖冶,况且她的才华绝对不在我之下。据说,梦都现在已经是网络上小有名气的“美女作家”了。子牙和朋友做的文学网站,也是拿梦都当“招牌菜”的。
这样的“菜”,假如我是男人,我也想吃。梦都的一切优点都应验了时下流行的那句话:老婆要下得厨房,出的厅堂……还有什么什么卧房。梦都除了这些,还有很不错的才华。卧房里的事情我自然不方便去了解了,可是不久后,子牙打了个头阵,率先去探访梦都的卧房了。子牙没有错,他和梦都的情人关系是确立在我和少年狼私奔事件发生之后的。
子牙的意思是:我背叛过他,那么,他也有背叛我的权力。好比我们在集市上买猪肉,肉贩子卖给了我一块足称的好肉,那么,子牙也是顾客,没有理由买不到足称的好肉,却要买些斤两不足又糟糕的烂肉吧。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凡事都需要讲究公平合理。
梦都勾引过子牙一次,这个事情我知道;他们什么都没做,我也相信。那个时候我还有子宫,也没现在那么瘦,也喜欢和子牙亲近。
后来他们混到一起,我也知道;他们什么都做了,我也相信。我没有子宫,瘦小,憔悴,背叛过子牙,甚至——我总是拒绝和子牙亲热。
背叛有理,子牙,我没怪过你。
爱情这玩意,有它的物理意义,也存在着化学意义,同时,爱情涉及到了伦理学、道德法学、社会学、经济学、生物学、心理学……当然,爱情和文学关系最密切。
言情小说经久不衰,没有爱情,还真不知道该写什么了。
但很多时候,爱情是写出来的,事实上,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没弄懂什么是爱情。
我写爱情,可就是我这种写爱情的人,我也不明白爱情的意义。爱情可以让人生不如死,让人起死回生,让人猝然而死,让人死不暝目,让人九死一生……
可以把爱情写得鬼哭狼嚎的人,不见得就能处理好自己的爱情。卖炭翁要挨冻,农民要饿肚子,写爱情的人得不到爱情,这些道理如此相似。
恩然,能够不写字的生活是最美好的,对我来说,真的是这样。很多写字的人说没有字写,他们就都活不下去。我佩服他们崇高的理想,仅此而已。
我之所以要写下这部小说,出发点十分自私。我想写给你看,写给长大以后的非非看。我要告诉我们的非非,她的母亲并不是我,然而我不会比她母亲少爱她半分,甚至我会更爱她。我没有子宫,我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恩然,感谢你把非非赐给我……
我们的非非应该生活在一个有温度的空间里,她会比其他孩子活得更透明更简单。
我们在上海过得很好。
我们会更好。
2006年的新年钟声敲响了,我双手合十,感恩上苍——我还活着,还爱着,还心怀期盼等待着。
现在还是要倒过去听我讲故事。2006年、2005年、2004年、2003年——是的,我们继续来说说2003年的故事。
子牙哭了,这年的中秋节。我们都太不珍惜眼泪了,似乎眼泪是最廉价的发泄途径。
我们——子牙、少年狼和我,都无处去团圆,我们只好拼到一起团圆。梦都本来也要来凑热闹的,但改主意去参加了一个什么Party。反正,我们四个人在一起也总是不自然。
少年狼说起了家乡,神采飞扬。一边咀嚼着月饼,一边思念故里。这就是少年狼,他不知道什么是恨。作为一个孤儿,他比任何有父有母的孩子更懂得爱的涵义。
子牙忽然打断他的话:“老子已经记不得多久没回家了!”
“我还没家呢,16岁出来后,我就没家了。”我说着,仰脸喝下一杯啤酒。
子牙搂住我,肆意地当着少年狼的面亲吻我:“橙子,我迟早要给你一个家。”
“你这样写,根本写不出什么前程似锦来……况且,你根本已经不适合写字了,你也没在写字!”少年狼的声音不大,还挂了一丝微笑。
“你说什么?”子牙问他。
“你这样写,根本写不出什么前程似锦来……”
片刻后,子牙开始嚎啕大哭,把啤酒瓶摔碎。飞溅的瓶片嵌进少年狼的皮肤里,血液缓慢地渗透出来。
少年狼缄默,低着头,拿眼角的余光寻求我的支援。
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林秉坤和查士德,我的两个父亲。子牙的个性里多少有些林秉坤的暴戾,而少年狼一如查士德般纤弱。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性——他们是男人。
少年狼微皱了眉毛,一手捂着臂膊上的伤口,一手抓着头发。
少年狼,我的亲爱。他的样子像一只小小的狐仙,眼波回荡着哀愁,满腹心事地看着我。我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回房间。
我从子牙背后环抱住他,不,已经没办法环抱,他有了明显的啤酒肚。我柔声安慰着他:“子牙,子牙,别生气了。”
那个晚上,子牙第二次打我。很重的一个耳光,我的身体退了一步,摔在地上。我双手支撑地面要站起来,地上那堆啤酒瓶碎片扎进我的左手心。
少年狼从房间里冲出来,把我带进他的房间,紧紧关上门。他疯子一样在房间里到处搜索,找手绢和碎布片来包裹我的手心。我摊开左手,右手捂了脸,木木地坐在他的床沿。
脸疼痛得火辣,手心疼痛得钻心。可是奇怪,我当时没任何想法。
少年狼忽然抱住我,我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他低下头来嗅我的头发,我躲开。我踹了他一脚,逃离了他的怀抱,然后把自己的身体蜷缩在墙角。
我看着自己手腕上缠绕着的已经褪色的红丝线,它已经快腐烂了。红丝线和钢笔,我离家出走的唯一行李。
我的钢笔跑哪里去了?
我尖叫了一声:“天!狼,你看到我的钢笔没有?”
“什么?”
“我还要写字呢,明天有稿子要交。”
“子夜,你不需要手写的,你有电脑。”
“我的钢笔呢?”我认真地问着,一遍又一遍。
少年狼开了房门,大声地冲着醉倒在沙发上的子牙说道:“方子牙,你的橙子疯了!你的橙子疯了!方子牙,你把我的子夜逼疯了!我的子夜……”
他的子夜。他说我是属于他的。
子牙根本没听见,仿佛睡得十分香甜。少年狼的怒吼,让我冷静了下来。我们在子牙的鼾声里四目相对,少年狼的一个拳头砸在地板上:“子夜,这样的日子你不能再过了!”
我笑了笑,站起来,接着走出他的房间:“我还有稿子要赶,你早点休息。我很好,真的很好。”
“子夜!你早晚要累死的!你死了的话,我该怎么办?”
狼,狼,狼……我死了的话,你该怎么办?
少年狼死了,我该怎么办?
人们被放逐着,人们住在这城里像囚徒或者流浪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封闭生活使他们经历了痛苦、狂躁再到麻木、冷淡的过程,而今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无益的回忆。人们在酒吧里和大街上高谈阔论,用各种游戏和运动消磨时间,除了那厚实的黑布之外,他们往往突破了执法者规定的谈话距离。一些醉汉在酗酒之后,拥抱、赌博和打架,他们旺盛的性欲像勃发的豆芽难以抑制,强奸案和通奸的丑闻时有发生,这些闲谈逸事通通刊登在免费报纸《R城日报》上,骇人听闻的亲密接触和淫乱显然加速了瘟疫的传播。
城门口开始每天用一块黑板公布新增的死亡人数——那一年瘟疫像飓风般刮过R城,人们发现成批死去的老鼠,两月后第一个病人出现了,干咳,吐血,肺部变黑(这个结论在后来尸解时发现),几天后他死去了——他的名字就出现在那块黑板上。死亡人数不断上升,一直到封城后,数字稳定在几十个人左右,对于这个几万人的小城来说,这是一个可怕的数目。
死亡者名单成了我最关注的新闻,我一直看过去,那些名字或熟悉或陌生,他们安静地一个个告别这个地方。城外遥远的亲友们每天也从报纸上读到这个名单,英明而恪守职责的执法者把讣告迅速周知死者的亲友,他们在城外举行了悲痛的盛大的葬礼(当然任何人无法见到遗体),《R城日报》报道了这些消息。我渐渐怀疑他们的悲痛是否出自内心,因为在漫长的隔离期,他们饱受了分离的痛苦,这种痛苦和挂念不管是出自血缘出自亲情出自友谊和情欲,还是出自礼貌和优雅,出自对自身善良的暗示和强调,都渐渐地变得乏味和疲倦,他们更多时候宁可相信亲友已经死在了R城里,从封城的那一天开始,因此那场葬礼就像是庆祝解脱的盛宴。
每一个黄昏,看过死亡者名单之后,我沿着铁条门漫无目的的散步,我忧郁的眼神穿过那条宽广却死寂的河奔向对岸,遥远的村庄和城镇,有疲惫的日头和暧昧的炊烟。
我看到一篇叫做《死亡者名单》的小说,不知道为什么,泪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恩然,我需要好好哭一场。我当然也可以软弱,也可以有恐慌。
在内心里,我始终不能够坦然面对生死,先是殉情的小赖和烟鬼,再是少年狼,还有非非的亲身母亲陶念如。他们很鲜活地存在过,然后迅速消失,在另一个叫做“死亡”的世界里永久地睡下去。
我们肯定也会去那个世界的,这是无法违背的自然规律。一些人死去,一些人出生,如此交替,维持着大自然的所谓平衡。
死亡带给我的第一次震撼有关小赖和烟鬼,但是真正令我悲痛到难以自制的是少年狼的死,而陶念如的死仍然是我挥之不去的噩梦。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瘟疫,瘟疫带来的是更多的死亡,更严重的是——对活着的人来说,瘟疫是最大的威胁。也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弱小。
2003年夏天,我第一次感觉到瘟疫离我们如此之近。戴口罩的人越来越多,连握手也变成了一件吝啬的事情。人们四处求购白醋、大蒜、板蓝根,后来事态变得相当可笑。有人在午夜12点放鞭炮,在鞭炮声中大口大口地喝着绿豆汤。同时,我们都害怕发烧,每天把手洗上几十遍。有些人死去——SARS病人……或者为救治SARS病人而不幸感染上SARS病毒的医生、护士。电视台的记者穿上厚厚的白色防护服,深入采访SARS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