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ll见我笑得很难看,还反过来安慰我:“没关系的,不就是一个子宫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听他们说,生孩子可痛了,而且身材会走样的,又老得快!”
就在当天夜里,Jill进了特护病房。早上,几个护士告诉我——她已经死了。她们收拾着她的病床,我躺在属于我的这张病床上,我不动声色。
我的脑子空空的,生命的脆弱猝不急防。我只是失去了子宫,丧失了生育能力;而Jill失去了活着的权利,她的生活是如此美满,然而她不能够拥有了。
后来王克克告诉我,“Jill”这个英文名字的意思是“永远的恋人”。
我翻开《樱花树下》,把头埋在书本里。这时候,我想起了母亲梅娉婷,再次闻到了她所说的“腐烂的玫瑰”的味道。
王克克摸着我的头发,她说:“等你身体恢复了,我们一起去旅行吧?”
“呃?”我抬起头,“旅行?”
“他要回国了。我是说,张凉要回国了。然而我并不想见他……”
“所以你想去旅行,借此逃避他?”
“是的,我现在很矛盾。他要和我结婚,子夜,他要和我结婚……”
“为什么不呢?你还是爱他的,不是吗?”
“曾经很爱,现在不想再爱。就像你,你不是也对爱失望了吗?”
“不,我只是对自己失望了。我出院后,咱们就去旅行。不管去哪里,我都和你在一起。”
王克克笑着握紧我的手:“我们不会孤独的。”
大海不一定总是波澜壮阔的,它还可能无声无息、沉默不语,天被晚霞映成红色,无边无际的蓝色,这时最美的是大海。男人和女人赤身裸体,坐在一块硕大的岩石上,两个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久久地拖在岩石背后。他们牵着手,脉脉看着对方,单纯的爱情在两人的眼神间流动着。女人转过头,“我美吗?”男人挽过她光洁柔润的肩头说:“很美。”女人不满足,“如果有一天我变丑了呢?你还爱我吗?”风吹过,细沙在岩石底下流动,却并不见飞扬的尘土,这是沙滩属于大海的象征。似乎有海螺的声音传来,他们缠绵地吻着对方,肌肤在爱抚下泛着温柔的光泽。
男人始终没有回答她的第二个问题。
不久之后,女人在这片大海旁完成了生命的最后乐章,就像那些细沙,找到了归宿。她的脖颈上,一条手术留下的伤疤十分刺眼。
渡边,我的归宿在哪里?渡边,什么样的毁灭才可以拥有你所描述的绚烂?
你以为自由是什么?其实自由才是你最大的束缚。
王克克不再肥胖,简洁的蓝色休闲衫穿在她身上很合适。我们买了One Polar的宝蓝色大登山包,她说我走不动的时候,就把我放在登山包里,她再背起我。
子牙帮我收拾着行李:“橙子,你真的要走吗?”
“出去散散心……”
“那我们之间……你能原谅我吗?你说的没错,我的确不再是以前的方子牙了,可你也不是以前的林橙子了,不是吗?我需要钱,这是对我们未来的保障。我的家庭……你没必要知道,因为你是和我一起生活,不是我的家庭。”
“但是你背负着你的家庭,不是吗?你的父母,你的家乡,你的一切,像一个重重的壳!它让你无法喘气,也让我无法喘气。我有权利知道你这些压力的来源,这样我们才是最亲密的人!要坦诚,不对吗?我对你没有隐瞒,你清楚我的所有过往,甚至你帮我盘算未来!我觉得不公平!”
“我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它是任何人也进入不了的。难道你真的对我没有隐瞒吗?一点隐瞒也没有吗?橙子,你并不算诚实。我并不是笨蛋,你不要以为我真的只想着怎么成名怎么挣钱……我什么都知道!”子牙气喘吁吁地坐到床边。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我只觉得心里一慌,却又不知道惊慌的来源。
子牙站起来,抱住我,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你爱上少年狼了,你背叛我了,不是吗?你找借口来背叛我,制造你生命里的又一次逃离。除了回避,你再也没有比这聪明的办法。橙子,我承认我对你不够好了,没有以前那么好了,但我是为了你能过得更好。你好好写字,我想办法出人头地,这不好吗?你凭什么认为这样不好?我们穷过,苦过,病过,痛过,所以我们不能再那样下去。我必须挣钱,娶你,还有给我们的下一代最好的生活……我小时候竟然穿不起一双鞋,你可以想象吗?我的孩子不能再这样!”
“可是……可是,子牙,我再也不能生孩子了,不是吗?我孕育孩子的宫殿已经倒塌,我无能为力。我这一生,注定是孤苦的……子牙,我们之间有了距离。我宁愿苦一点,穷一点,我不怕病,不怕痛,我怀念在A城的生活。那时候,我们蜷缩在薄薄的被子里,互相拥抱……那时候,你每天熬夜写字,你的身体弯曲得像只大虾……那时候,你的梦想是追赶文学,我的梦想是追赶你……子牙,我无法再追赶你,你的梦想已经变了!争名逐利不算理想……”我本能地推开他,他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
我的子牙,他忽然似笑非笑地跪在我面前,一双手死死攥在一起,指甲深深地勒进肉里,好像在控制着自己的愤怒。
“你要打我吗?子牙,你还要打我吗?”
“不,橙子,我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爱上了少年狼,对吗?”
“没有,我没有!”
“我现在跪在你面前,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给人下跪。你不要离开我……橙子,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不管你有没有爱上他……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方子牙仍然是最重要的人。我不会再打你……我答应你,我会写出一部最好的小说来。”
我看着子牙,他发光的眼睛和颤抖的脸部肌肉。他不再是那个年轻的方子牙了,生活让他难以呼吸。做为他的伴侣,我难道不能体谅他吗?是我身体里背叛的因素在做怪吗?还是我……真的爱上了少年狼?我怎么能爱上那个家伙呢?不能,不能!少年狼纯真的眼睛里容不了我的任性和不妥协……我也没办法伤害他……
我掰开子牙攥紧的双手:“好了,子牙,一切都过去了……”
“你原谅我了,对吗?”
“可是我不能再生孩子了……子牙,我不是个完整的女人了。”
“我会一辈子宠爱你,你就是我的孩子,对吗?”
他抱住我的双腿,不肯松开。窗子外面是初夏的长空,云朵漂浮在灰蓝色的天际,一架飞机呼啸而过。
我走不了,我哪里也去不了。
在很久之前,我发过誓:我要为子牙煮饭洗衣、出谋划策、生儿育女。生儿育女已经无法实现,可是子牙,这伤痕累累的爱情还能维持多久?
子牙站起来,从背后抱住我:“橙子,留老板和出版社为你设计好了未来,你的下一步还是要写字,保持你原来的风格。你必须写字,写出更好的东西的,震撼所有人的眼睛……你已经停不下来了,我们对你有期望。不要辜负我们,橙子……等你身体好一点,就开始写字,好吗?不要让读者忘记了你,好吗?”
我笑了一两声,狠狠拉开窗帘:“好!真的很好!”
我告诉王克克,我不能去旅行了。我和留老板签定了合约,卖掉了自己,再不是自由身。我必须花费5年的时间帮他挣取钱财,甚至更长久。当然,我也必须为我和子牙挣钱,子牙要做生意,没完没了地做下去。
她有点失落地笑着,把挂在脖子上的青玉解下来,放到我手里。
“子夜,这是张凉的母亲给我的,这块青玉陪了我很多年。他们说玉是最有灵性的东西,它的身上有我的味道和温度,还记载着我的回忆。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子夜,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火车上,你认真地告诉我你的名字和年龄,你的面容里有最真实的疼痛。后来……后来我看见了你的母亲……我一直没告诉你……”
“我的母亲?怎么回事?”没人在我面前提过我的母亲,16岁之后,我强迫自己忘记她的存在。
“那时候,我是S城发行量最大的那家报社的记者呀。你的母亲……来我们报社,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我看到她递过来的照片,可不就是我在火车上碰到的'林子夜'吗?然而我没有告诉她我见过你,我觉得你的离家出走并不是单纯的任性……起码你有你的苦衷。再说,作为朋友,我想为你保守秘密。你母亲是P城某报社的副总编,她想动用一切媒体关系找寻你,并不算太难。可是很奇怪,就在我们要刊登你的寻人启事那天,她打电话告诉我们,不用刊登了,她已经找到你了。”王克克捏紧我的手,一口气说完一切。
我摇着头:“这么说,她连找我……也不曾用心过?她连花力气找我也不肯……是吗?”
“我寄过你的每一本书给你母亲,她写过许多信给我,但是我没回。她想给你自由,她只是想给你自由!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不是吗?她没能拥有的自由,希望你能去追寻。人要说服自己接受命运的安排,这很难。林橙子!林子夜!我不管你是林橙子还是林子夜,我也不管你快乐还是悲伤,但你不应该屈服!那不是你母亲放你去追寻的东西,屈服不是你应该做的!给我振作起来,好妹妹!”王克克笑着落下眼泪来,拼命拉动嘴角,想弄出美好的笑容来。
我也拉动着自己的嘴角,把青玉戴到自己的脖子上:“谢谢你,姐姐……你要离开我了,是吗?”
王克克双手扶在我的肩上:“对,我要去上海了。上海有最美丽的夜景,黄浦江两岸有繁华的歌舞升平,还有许多陌生的人。张凉是找不到我的,谁也找不到我。我不可能回S城,就像你不可能回P城一样,我们只适合陌生的城市。每一个陌生的城市都会带给我们安全感,这样的感觉仿佛注定了我们的流离失所。我已经老了,你还年轻。我没记错的话,你的真实年龄……你才21岁。21岁的女孩子,应该还在念书呢!你的理想不能建立在方子牙身上,否则,你会绝望!”
“也许你无法理解我和子牙之间的感情,我16岁就和他在一起,已经5年。5年来,我们彼此依赖……他现在需要我,就如同当初我需要他一样。他是写不出好作品来的,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我要帮助他去谋取别的东西,比如钱,再比如名。某天,他拥有了他想要的一切,我会选择离开。”我仍然在笑,把抽屉里的那张存折拿出来,交给王克克。
我对她说:“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所有的积蓄,我隐瞒着子牙保存下来的一小笔财富,原本是留着我们结婚用的。钱不多,但是你必须收下。你一个人出门,需要钱,对吗?你不要拒绝,就算我借给你的。再说,这笔钱现在对我来说也没意义了,我不可能和子牙结婚了。存折的密码是我的生日……你到了上海一定要联系我……还有,你一定要过得很好。”
王克克一把抱住我:“子夜,你这是做什么?我需要钱,我自己会想办法的。这是你的血汗钱啊……我不能够要!”
“好姐姐,不要拒绝,千万别拒绝!总有一天,我会需要你的帮助。说不准,过几年我会到上海来投靠你呢!”我边说边落泪,这阵子,我已经哭了太多。
“我等着你。”
“对,你等我。”
次日,我送王克克上火车。北京到上海,沿途应该可以看到很美丽的风景。拥挤的站台,我们挥手告别。我们事先就说好了,谁也不准掉眼泪。初夏的黄昏,天色明亮透明,夕阳散发着血红色的光芒,王克克背着登山包的样子很有精神。可是我感到有些冷,不知道她有没有感觉到。
我脱下自己的外套,放到她手里:“夜里会冷的,多带一件衣服……”
“你一定要来上海,一定要!”她迈上了远去的火车,很快,我便找寻不到她的身影了。
子牙在火车站外面的大广场等我,他有点烦躁地抽着烟。我抱着双臂,薄薄的无袖T恤让我有点发抖。我喊着子牙的名字,他朝我走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我们都停止了行走,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彼此。是的,很多年之前,我们第一次见面,不就是这样朝着彼此奔走吗?物是人非,我们都不再是当初的我们了。
形形色色的人从我们中间走过,我们活像两尊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