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现在的说法,这是一个历史不清、来路不明的蒙面人,政审不合格。除了早期历史不明,他还有个含义不明的外号:“可达寒贼”。读这四个字的时候,如果把舌头卷曲一点儿、喉咙放粗一点儿、语速带快一点儿,很有点外语风味的汉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没人准确地知道。唐史专家欧阳修、刘昫、司马光等人对这个个性外号也都语焉不详,没作解释。不过,从“可达寒贼”四个字是老百姓称呼朱粲这一事实来看,毫无疑问是咒骂之意,因为“贼”字的含义古今都是一样的。
拥有众多部队之后,朱粲很快由贼扩容升级为“贼王”,他自称“迦罗楼王”。
“迦罗楼王”是根据梵语音译过来的,即金翅鸟的意思,这种佛教传说的神鸟据说以龙为食(超担心这鸟会永远饿肚子,去哪里找这种副食品呢?)。朱粲这个贼王真是糟蹋了这个佛味十足的好名字,他这个和神鸟同名的鸟人可不担心饿肚子,吃不着龙,但却吃得着人。他“引兵转掠荆、沔及山南郡县,所过噍类无遗”。在今天秦岭以南的湖北荆州和仙桃一带,他的部队经过一趟之后,那里就再也没有活着的人或者动物了——全被他和他的将士们当粮食吃掉了。
朱粲势力最膨胀的时候曾拥有二十多万兵力,这是一个很牛气很庞大的数字,如果他是一个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新型“四有”领导,以他当时所在的河南、安徽一带作为根据地,精心拥兵经营,虽不能改变全国统一的大趋势,但可以投靠李唐换得一个好的政治成分,确保自己下半生不丢性命,生活无虞。但他没有人道,不走正道,应该有的“四有”,他却一无所有。这人绝对是个昏主,他造反好像没有目的,不抢地盘、不计后果、不思将来,像一个到处流浪的吉普赛人,“迁徒无常”,居无定所,他的一二十万军队就是一辆流动的大篷车,走到哪算哪,走到哪吃哪。那时候,河南、安徽、江苏、湖北这几个朱粲经常活动的省份的百姓算是倒了八辈子邪霉,他们不是吃尽了朱粲的苦头,而是连“苦头”都被朱粲吃尽了。
朱粲率领军队长期在汉水和淮河流域之间剽掠,每次攻破州县后,“食其积粟未尽,复他适,将去,悉焚其余资。”
他攻城略地之后并不在当地派兵驻守、发展生产,以产养军,而是住了一段时间后就再去攻打别的州县。而在原来州县还没有吃完的粮食物资,朱粲不是“吃不了兜着走”——打包将其储蓄起来,以备不时之需,而是将其付之一炬,一把火烧光光。在他焚烧那些食物的当时,“民馁死者如积”。
一边是饿死的老百姓的尸体堆得跟山一样,一边却是暴殄天物,这和政治课本里说的资本主义国家发生经济危机时,奸商把成吨成吨卖不出去的牛奶白白倒掉也不给穷人喝的景象多么相似,可见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果然是如乌鸦烂肉般地一样黑暗腐朽啊!
朱粲饱时不思饿时饥的荒唐行为很快就显出恶果:经常“军中乏食”。面对断炊之忧,朱粲找到了一个解决肚皮问题的“捷径”:吃人。他不但身先士卒带头大吃人肉,还“教士卒烹妇人、婴儿啖之”,同时大发谬论说:“肉之美者无过于人,但使他国有人,何忧于馁!”说人肉味道最可口,只要别的州县有人存在,就不必为挨饿发愁。这应该不是人类所能说出来的话,所以,完全可以将朱粲归入到缺乏人伦、变态变异的兽心人面一类,或者干脆说,这就是一只地地道道的披着人皮的狼。
在人面狼饥荒的时候,有两个人非常不幸地落到了狼窝里。这两人都是隋朝官员:著作佐郎陆从典和通事舍人颜愍楚。这俩文官因事得罪了杨广,被贬谪到南阳(今河南南阳市)留官察看。
陆、颜二人都是历史上很有名头的学问家,若生于现在,当属文化大师级别的国宝。特别是颜愍楚,他是颜之推的儿子。颜之推是在中国享有千秋盛名的《颜氏家训》的作者。他的《颜氏家训》是我国第一部家教典范教材,开后世家训先河,被誉为“古今家训之祖”。后来的名士颜真卿、颜师古、颜杲卿都是《颜氏家训》的受益者。这样一位书香门第的才子却成了恶魔朱粲的下酒菜,太惨不忍睹了。
起初,朱粲以尊师重教的名义将两名大家请到家中“引为宾客”,这无非是一种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行为,借和鸿儒交往显示自己有品位,有素质,和历史上第一吃人魔王黄巢占领长安后聘请著名诗人皮日休为自己农民政权的翰林学士一样,装装门面而已,跟现在许多暴发户喜欢附庸风雅同理同宗。但魔鬼无论怎么装、怎么变,他都脱不掉“鬼”字标签,即便是把“鬼”变没了,他的心依然是“麻”木不仁的。
朱粲不久就对两个文豪动嘴了。在没有粮食的时候,他把陆从典和颜愍楚两家人全部杀死吃掉了。两个大文人真是生不逢时,死得比窦娥还冤。从他们是被隋炀帝杨广贬出朝廷这一事实推断,他们应该是有正义感的好人。因为对照隋末时期朝政,可以武断下个结论:凡被杨广信任的基本都是奸臣坏蛋,凡遭杨广白眼的基本都是忠臣老好。这条定理不仅适应于杨广,差不多可适用于任何一个朝代的末代皇帝。本来一心为国为民遭到放逐就很冤了,没想到最后竟冤死于和自己一样的“一个鼻子一张嘴、两只眼睛两条腿”的大活人嘴里,凄惨得只有骨头没有骨灰。看来,“人吃人的社会”这个词组还真不是瞎诌出来的。对朱粲这个魔性十足的恶徒,我觉得可以用一句话刻画出他的形象:不用雕刻,无需打磨,随便找个地方把他往那一戳,就可以创造出一个世界著名旅游景点狮身人面像的姊妹景:狼身人面像。
“迦罗楼王”行军打仗一个最大的特点是没有后勤部,从来不带粮。军粮不是基本靠抢,而是完全靠抢。当然,这里的“军粮”是包含人的。但随着朱粲的吃人恶名远扬,他所在的地区人口大量逃亡,这使得他的军粮抢源逐渐枯竭,抢粮难度越来越大。为确保“军粮”供应,朱粲创造出了一个中国历史上,也可能是人类史上惟一的一个“人头税”。他的“人头税”可不是我们现在熟知的“按人数”的意思,而是要真正的“人头”:“税诸城堡细弱以供军食。”这里的“细弱”不是指物品,而是指妻子儿女或家属。这句古文翻译成现代语十分骇人听闻,意思是要各个城堡村镇以人代税,将妇女和小孩供给军队作为军粮!
吃人现象不仅在中国历史,在世界人类历史上也曾经普遍发生过。那是社会没有进入到一定的文明高度而产生的一种丑恶的返祖现象。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我国四大名著里有三部都写到过吃人行为。
《水浒传》里,武松都已经被店小二拖到案板上了,宋江要是再迟来一步他就变成人肉包子了;
《三国演义》中,猎户刘安为招待刘备,竟将老婆杀死献肉,虽然刘备毫不知情,但却吃得津津有味;
《西游记》就更不用说了,各路妖精都想把唐僧给红烧、清蒸了。
但纵观历史上发生的人吃人现象,多半都是在灾荒、复仇、痛恨等一定诱因下被动发生的,像朱粲这样大规模的、有组织的、没有一丝无奈、悔责心理,反而越吃越上瘾的变态狂,在中国历史上,他百分百可以坐上“吃人魔王”的第二把交椅。
当然,冠军交椅非黄巢莫属。写出过“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诗句的唐末起义军首领(此人不配称起义领袖)黄巢,他的军队吃人之多,吃人方法之先进,在整个世界上绝对是独一无二、空前绝后。他在被唐军赶出长安后旋即围攻陈州(今河南省周口市),在三百天的围攻战中,黄巢采用舂磨砦,将活人“生纳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就是用机械化方式,将活人碾砸成肉泥,以此作军粮供应给围城部队食用。十个月的时间里,黄巢的部队用这种方法吃掉了方圆百里的三十万无辜百姓。
朱粲和他的手下虽然吃人的数量和手法比不上大哥黄巢,但这位“安徽二哥”将吃人和税收联系起来的创意歪点子以及其在吃人领域创立的“只要有别人,我就不饿肚”的“疯言疯语论”,比之黄巢又胜一筹。从这个层面上讲,说朱粲是吃人老大也未尝不可。
朱粲的吃人暴行激起了公愤,他的很多部下都脱离他的领导,不愿意再跟着他干:“诸城堡相帅叛之。”
公元619年年初,淮安土豪杨士林、田瓒起兵攻打朱粲。听说围剿吃人恶魔,附近诸州都纷纷响应,有钱的捧钱场,没钱的捧人场。大家联兵一处,在淮源(今河南信阳县)和朱粲进行了一场决战,战争的结果是正义最终战胜邪恶:朱粲大败,带着几千名残兵向西逃奔到菊潭(今河南省内乡县)。
从二十万人的超级军团司令变成了一个只有几千人的师长,朱粲的大象水桶腰一下子减肥成了蚂蚁杨柳腰。几千个人的小股武装在隋末太普遍了,随时都有别人灭掉的危险。朱粲知道自己吃人太多,民愤太大,如果不尽快认个干爹干哥或找棵大树抱一下,迟早也要成为别人口中的泥鳅。所以他在兵败后马上派人和李渊联络,请求投降。
朱粲向李渊递送降表时,李渊在长安称帝才半年,正是需要朋友的时候,他当然很高兴,立即下诏封朱粲为楚王,并“听自置官属,以便宜从事”。不仅封为楚王,还特许他在治内自己任命官员,一切事情随便做主,相当于高度自治的一个小国王了。
这是李渊作为皇帝能给予别人的最高的待遇,比这个再高的待遇就是立太子了。楚王属于“一字王”,在爵位上和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是平等的。唐代王爵分为亲王、郡王两等,亲王专封皇子、皇帝兄弟,多以一字为称,而郡王则封给宗室人员,一般以两字为称。如河间王李孝恭、淮阳王李道玄等,李道玄死后才被追封为一字雍王。同样是王,一竖三横和三横一竖是有区别的。
从封王称号看,李渊是很重视主动投降的朱粲的。李渊并非不知道朱粲的吃人恶行,但那时候,他刚刚搞定西边的薛举父子,下一步准备对方李轨和刘武周,对总在自己东南方飘忽不定的捣乱分子朱粲有点头痛,他想趁机甩出一块大肥肉,让朱粲两手抱着肥肉在家慢慢撕咬,腾不出手来挠他痒痒。
李渊多精哪,亏本的生意他是不会做的,其实对他而言,也就是送给朱粲“楚王”两个汉字而已,其他的王爵待遇落实问题暂时是不可能有的,那时候国家初创,他自己还捉襟见肘呢。李唐的思路是:可以封帽子,可以送位子,但不可以给票子。想要财政拨款是不可能的,一切军费开支靠自主创收,自负盈亏。在这单买卖中,李渊是稳赚不亏,减少了一个敌人,增加了一个朋友。正是正,负也是正。都说负负才得正,在李渊那里,正负也得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