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无人注意的小路从大道上岔开,曲曲折折,往前走不远,就是间简陋的茶棚。
茶棚的地是一个并着一个的大石块拼成的,从缝隙里爬出来青苔。茶棚西边的柱子旁边立着个大缸,大缸也从底部向上蔓延着青苔,缸上盖着块圆木板,板上搁着个竹勺。茶棚里只有一张简陋的木头桌子,两边放两条长板凳。来往的客人们总是互相对坐着喝茶,互不相识的尴尬就在相视一笑中消解,大家也就打开话头聊了起来。茶棚的主人是个弓腰老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常常挂着亲切的笑,步伐也总是爽利的,每当客人们聊起来,他就会乐呵呵地听着。
路过的人总会在这里讨杯茶喝,而老头总是乐意给他们几碗茶,给他们提供一个休憩的场所,再听听他们从天南海北带来的八卦。
这天和往日也没什么不同,茶棚的主人照旧将烧好的茶倒入缸中,就从腰间抽出旱烟管,塞上烟末子,点燃了就斜坐在长板凳上吞云吐雾。
太阳渐渐大了起来,将周身的空气熏得有些粘稠。
“嘿,店家,讨碗水喝!”两个大汉走进来,带来了汗津津的热气。
“好咧。”老头麻利地舀出来两碗茶,给大汉端到桌上,就坐在凳子上,挂着他招牌式的热情笑容,开始搭讪:“客人可是要去长安城内?”
两个大汉咕咚咕咚咽下几口茶水,抬起胳膊来抹下嘴角,这才回答:“是啊,连着行了好几天路,可算是快到了。”
“您两位这次可是来的巧哦,正赶上镇关将军府的儿子成婚,那阵仗呦……”老头咂摸几下嘴,神情赞叹,却又忽地变了个语气:“但跟他完婚的却不是他自小定了娃娃亲的祁老太爷的二孙女,只听说是个异番女子,真是……”老头摇摇头不说话了。
两个大汉却来了兴致:“您老说的镇关将军府的儿子,可是连战异域番邦一场不败的陈放将军?祁老太爷可是桃李满天下,现如今在家赋闲的那位长者?”
“可不是嘛,可这其中还另有一番曲折。”老头又给两位大汉添了水,深吸两口旱烟,开始慢慢道来:“咱们当今圣上登基得不容易,先皇有意要立二皇子为帝,已经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先皇本想等二皇子巡城归来便宣布退位,可谁知却突然病倒。这场病将先皇的身体掏空,才不足三日就驾崩了。大皇子和三皇子就加紧动作,希望博取大臣们的支持,就挨个拉着那些大臣问先皇属意哪位皇子,回答说大皇子的大臣都被留下,那些个忠直的大臣被当场拉到殿外杀头。这时陈放的祖父,也就是陈忠实站出来说先皇曾留下口谕支持大皇子登基,这才免了大臣们的杀身之祸。”老头停下来又深吸了几口烟,两个大汉催促他继续讲,老头才又开始。
“要说这陈忠实是谁?那可是镇守边关四十余年,打得那些域外民族不敢南下骚扰的大英雄。他这将军的名号可是一刀一刀从尸山火海里打出来了,归来时先皇可是亲上城楼迎接,当着亲贵大臣和无数百姓的面亲封他做了镇关将军,极得先皇重用。这镇关将军说出来这话,大皇子自然是喜笑颜开。那大皇子起初就想着这镇关将军可不好拿下,直接杀了他怕域外势力没了忌惮疯狂反扑,又怕他与自己作对让自己没有台面,就想着杀几个大臣给他个下马威,却不曾想这陈忠实这么识趣,让他没白费很多功夫。有了陈忠实的支持,那大皇子为避免夜长梦多,就想着马上登基为皇,却被陈忠实阻止,声称三天后才是良辰吉日。那大皇子当即就变了脸色,问他推迟三天是否有别的考量。陈忠实不卑不亢,就回答说先皇陛下登基时,踩着兄弟和各路大臣的鲜血急忙登上皇位,却在登基不到三月就被其他皇子残余的势力反扑,险些酿成大祸,全是因为着急登基,没有择个良辰吉日的缘故。大皇子但觉有理,却又颇多沉吟,陈忠实这时又献上抓捕二皇子的妙计,这才让大皇子放了心,喜滋滋地准备三天后的登基大典。其实啊,这陈忠实是假意倒戈,就是为了二皇子赶来争取时间,等到了三天后,却突然拿出先皇留的遗诏,将二皇子送上皇位,大皇子却是为了他人做嫁衣裳啊。”
“这陈忠实当真是好计谋啊!”大汉赞叹。
“你当那大皇子是好相与的?他之所以相信陈忠实的话,就是因为陈忠实的独子陈林海早就投靠了大皇子,手里握着他的儿子,他才肯放心啊。可那陈忠实不仅仅没有忌惮,却大义灭亲,将他的儿子和大皇子一并送入牢中,真当得起忠君爱国这个名声啊。咱们现在这位皇帝本想将陈林海放出来,但是却被陈忠实拒绝,让皇帝可是既感激又愧疚,对这位老将军更加重用。”老头点点头,面上露着赞叹。
“那陈忠实不就无后了吗?”大汉惊讶。
“无后那陈放是怎么来的?这不还有个孙子!”另一个大汉拍了一下同伴的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对喽对喽。这陈放自小就跟着陈忠实长大,那是侠义肠骨,武艺高强,这不,年纪轻轻就打那么多场胜仗,着实没有辱没了他爷爷的名声啊!”
“那怎地娶了个异邦女子?”大汉提出疑问:“那与他结了娃娃亲的祁老太爷的二孙女怎么办?”
“这我只听说过祁老太爷膝下有一个孙子并两个孙女。孙子也是才华横溢,两个孙女生的颜色漂亮,温婉娴静,着实有大家之风。但是他们婚事之间的曲折,我却是不清楚喽。你们此番进城,定要打听打听,回来时再来我这里喝几碗茶,与我讲讲这后续如何。”老头嘱咐。
“好咧。”
正是初春时节,夜晚依旧冷气袭人。可是正午当头,却正是出游的好天气。
天还未大亮的时候,街上就响起了悉悉簌簌的声音,早起的人们开始架起自己的摊子,准备今天的营生。随着天光渐渐大亮,街上就升起阵阵炊烟,馒头的、肉包的、饼子的,还有各种汤汤水水的味道就四散开来。大娘忙着掀开最上层的蒸笼,让香气尽情地释放;男丁肩上搭着条抹布,手里也拿着条抹布,利落地擦干净桌子,摆正板凳,等着食客上门。
早上的街道是食客们的天堂。说是食客,其实多是各处的街坊邻里,不愿意吃媳妇做的饭菜,想着换个口味,就拖着儿子女儿出来乐呵一顿。虽然只是些普通小吃,但是跟这些热情的小商贩打着呼喝,聊着里短,却是自有一番风味。大家也都是彼此熟识的,言语热络而又自在。遇到生面孔,搭眼一看,就知道是来跑生意的,或是来见识长安城的风光的,抑或是搬来的新人口。大家也不认生,三五句就聊得热络起来,真是一派热闹的市井风光图。
食客们聚集的时间就这么一会儿,大家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快大家吃完就渐渐散去,各自准备今天的营生。小贩们也麻利地收拾下东西,把地方让给接下来卖其他东西的小贩。
因为时节正好,逛街的人也特别多。大家都抖擞了下冬天窝下的懒虫,来街上走走看看。妇人们尤其三五成群,抹着锃亮的头油,穿上簇新的衣裳,高声谈笑着,却并不耽误厉害的嘴上功夫,直将小贩们杀价杀的哭丧着脸,就差哭爷爷告奶奶。妇人们可是得意了,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她们的乐趣尽在杀价中体现。杀到她们满意的价钱,挑挑拣拣地就将东西扔进她们的跨篮里,从贴身衣物里掏出包钱的布兜子,拔出来几枚铜钱,得意洋洋地瞥一眼自己的同伴,将钱交给小贩,留下一阵裹挟着头油的轻风,直奔着下一个商贩而去。
“好姐姐,你快些。”嘈杂的环境里响起一声铃儿般的催促。
从宽阔的巷子里转出两个曼妙的身影,后面还跟着两个丫鬟打扮模样的女子。二人都带着斗笠,前者的身形比后者小些,穿着件鹅黄色的衫子,正拉扯着后面的身影。其后的那人身着湖绿色的衫子,走起路来步步生莲。
“又不紧着这会儿,慢点罢。”后面的女生带着无奈的笑意。
“我的好姐姐呀,江边阁是个什么地方!那可是全城最受欢迎的酒楼,平日里就已经挤不上了,如今它出了新菜,等着排队的人可多了去了,好在我提前订了位子,要是晚了,估计就被别人顶上去了。”说话间,女子的步伐又快了几分。
“好好好,幺妹,你且让我自己走。”
两个身影在人群中灵活地穿梭着,时不时有人回头,盯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发出“啧啧”两声赞叹。
“终于到了。”鹅黄色衫子的女子感叹一句,摘下斗笠交给身后的丫鬟,是一张粉白的娃娃脸,透着少女的娇憨。
“这不,包厢还好好地给你留着,刚刚真是急得不成样子!”湖绿色衫子的女子面上带着嗔怪,可那一双剪水眼眸却是含着笑意,顾盼生姿。
“好姐姐,我这不是着急嘛。”黄衫女子踱步到窗口,望着窗外平静流动的大江,看着几条小船在江上自在的漂流,忽得心生阔达寄寓之感。另一边却是码头,人们在货船上忙忙碌碌,来回奔忙,时而传出汉子中气十足的催促,嘈杂不息却又井然有序。一边是悠扬的意境,另一边是市井忙碌,竟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好像一个妙龄女子,一手掌着锅铲,一手握着诗书,饭菜香自是伴随着吟哦声,生活的兴味就这样溢出来,内心无限感慨,却只能赞叹一句:好一个江边阁!
“倒是真有些有趣。”绿衫女子也踱步过来,望着窗外。
二人言笑晏晏,轻声细聊间,小二就敲门而入,将二人点的菜肴一一端将上来,就细细地介绍起新菜品:“这道松鼠桂鱼,是苏州名菜,因菜品形状像松鼠而得名。一整个冬天桂花鱼都蛰伏在深水处,现已是早春,这才游到浅水区觅食,就被捉了过来,成了咱们桌上的名菜。”说至此处小二神情戏谑,将二人逗得咯咯而笑,两个小丫鬟都忍不住抿嘴轻笑,见状,小二又继续说道:“这桂花鱼肉质细嫩而鲜美,味道甘美,健脾养胃。咱们的老祖宗可说过‘春日宜省酸增甘,以养脾气’,所以这道菜是最合适不过了。”
接着又端上来了一道春笋,道:“这道笋是从南方赶运过来的,怕让其失了鲜味,都是即做即运,每次就运一些,怕放的久了就不能入菜了,吃的就是一个‘鲜’字,不是还有个‘尝鲜无不道春笋’的说法嘛。”
这时小二又拿出个精致的酒瓶子,说道:“这是樱桃酒,用窖藏的好酒浸泡而成。樱桃素有“春果第一枝”的美誉,而且可以补中益气,调中益颜,最是适合女性饮用。”
介绍完毕,将其他菜肴一一放在桌上,小二就退了下去。
丫鬟走上前来布菜,招呼二人吃饭。
“这山药糕是我的最爱,每次来我都要点,怎么都吃不腻。”黄衫女子夹一块放在绿衫女子碗里,“南姐,你快尝尝。”
“你也多吃点。”绿衫女子含笑而答。
两人正吃着,突听到楼下响起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