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茫茫,当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早就因为电闪雷鸣而无法前行,又因为一片漆黑而无法后退的轻尘,只能缩坐在一株树下。雷电声逐渐小了,然而大雨却更加倾盆而下,她身上完全湿透,禁不住一阵阵的寒意而瑟瑟发抖。
当一阵寒风再度袭来,那寒意顿时透过薄薄的一层衣衫直透入骨。轻尘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坐在这里,而应该继续前行,去寻找那一片湖水。她亦不懂自己为何要这样痴,明知即便找去了湖边,想要寻回那两瓣玉也是痴心妄想,却偏偏控制不住自己。
她素来是任性而为惯了的,而这段时间以来,她却似乎压抑自己太久了。这一次,既然想了,她便要去做,即便此时风雨大作,即便手臂疼得如同火烧,她也要依着自己的心。
她的心,在那两瓣玉身上,而不在山下,更不在萧晟那里。她近乎偏执的想要证明这一点,终于再度站起身来,感受着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却依旧咬了牙一步步前行。
然而,在这样的黑暗之中,她脑中闪过的一幕幕却皆是有关于他——阴冷沉郁的他,冷笑的他,发怒的他;翩然如玉的他,含笑的他,温暖如春的他……轻尘几乎难以承受这样多的情景,摇了摇头,固执的想要甩开这一切。
却只有痛恨的感觉,不是痛恨他,而是痛恨自己。怎么可以想他?怎么可以无时无刻的想他?他是一次次将她逼上绝路的人,他是强行要了她的人,他是她从前最痛恨的人……
可为何他会动了真情?为何要让她知道他的情意?为何他要随着她一起跳下来?为何他要这样,直逼她最冰冷坚固的心?
他问她:“宁轻尘,你真的没有心么?”
天知道她多希望自己没有心,那便没有爱恨,没有那么多无谓而纷乱的情感,她也不会这样矛盾挣扎。
轻尘绝望的走在崎岖的山路之上,一步比一步艰难,却一步比一步坚定。她怎么可以再一次沦陷?已经经历了一次楚瑾瑜那种生生剥离般的疼痛,她的心经不起再一次的折腾。尤其那个人,是九五至尊的帝王,是有着三宫六院的帝王!而最重要的,是他并非那抹伏在她内心深处的温存。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突然一滑,轻尘差一点摔倒,用手撑住了周围的那株树方才稳住身子。然而体力却早已消耗殆尽,她无力的靠着大树滑坐到地上,昏昏沉沉,意识逐渐迷离起来……
又是那一日的情景。
她被送往尚书府的那日,一个人缩在马车里,不知自己究竟要去往何处,但却出奇的镇定,仿佛一点都不害怕。
然而车行至半路一条僻静的小道之时,却不知为何竟出了乱子,撞到了一个浑身是伤的少年。那车夫见少年衣衫华贵,只怕自己犯下事,吓得弃车而逃,只留下她一个人,面对一辆空空的马车,以及地上那受伤的少年。
她溜下了马车,不知道那少年是不是断了气,微微有些惊疑的时候,却突然听见他虚弱的呻~吟了一声,原来还活着。
她那时不过七八岁,哪里可以搬得动那十二三岁的少年,只能默默地守在他身边等他醒来。他在昏迷中想要水,她便给他水,他出了汗,她便为他擦拭。
当他终于醒过来,漆黑的眸子中透出的竟是冷漠如冰的眼光,两边的脸颊高高的肿着,却依旧掩饰不住少年俊逸的神韵。他只是冷冷的瞥了她一眼,强撑着想要站起身来,却在站到一半的时候再次摔倒,甚至连累她摔倒在一起。
靠得极近的少年和女娃,两双同样漆黑如墨的眸子,一双清澈,另一双却是冷漠。
她那时年纪虽小,但眉眼间已经依稀继承了那个女子绝世的风采,任谁见了都会微叹。而眼前这个少年,只是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再次撑起身子,却忽然转过头来看她:“你……救了我?”
她摇摇头:“我的车夫撞了你,他跑了。”
那是一种她那个年纪的女娃不应该有的镇定和沉稳,少年深深看了她一眼,深沉的眸中竟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神色:“你是哪个府上的姑娘?”
她微微一嗤,冷笑道:“我哪里是什么姑娘,我是个孽种!”
少年震惊的神情定在脸上,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她再次冷笑起来:“怎么了?与我这孽种说话可会有辱你的身份?”
与她相比,他虽长她数岁,一言一语之间竟似完全不能与她抗衡,不免有些懊恼的神色出现在脸上:“你叫什么名字?”
“告诉你又怎样?”她冷冷瞥了他一眼,却突然又笑了,“你衣衫华贵,却伤成这昂流落街头;我虽生在那豪门深宅,却是个为人丢弃的孽种。这算可算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那相逢又何必相识呢,徒让大家难堪!”
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竟让少年脸上闪出了别样的神色。见她起身欲走,少年一时情急,又起不了身,伸手往她身上抓了一把,仿佛扯落了什么东西。
而正在此时,前方的小巷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呼喊:“表小姐——”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在叫她,可是直觉便是,忍不住抬脚就往那边走去。
“萧晟,我叫萧晟。”身后突然传来他微微有些吃力的声音,“我不怕难堪……”
她脚步微顿,回过头来的那一瞬,嘴角划过一丝冷笑:“可是我怕。”
……
“轰隆”一声,天上突然一个炸雷响起,轻尘倏地清醒过来,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只余少年那句“萧晟,我叫萧晟”。
他是萧晟!轻尘震惊得无力思索,他是那个早已被她遗忘在脑后的少年!他和她,早就有过交集,原来彼此的生命中,竟早有过对方的痕迹!
“可是尘儿,你怎么忘记我了呢……这么多年,我一直都记得……你怎么能忘了……”
脑海中突然再次闪过那个温润的声音,是他吗?如果那天,是他将那个坠子从她身上扯落了,那在黑暗中拥着她的那个人也是他吗?可是,那又怎么可能……
她分明记得,他那几天是连着翻了许嫔的牌子,与她如胶似漆,难分难离。况且,萧逸说过,是他曾经拥有过那个坠子……
轻尘脑中倏尔更加混乱了,抱住头,却始终猜不透究竟是怎么回事。
“尘儿——尘儿——”
远远的,似乎有焦急而又匆忙的呼唤声传来,轻尘听在耳中,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可是那声音分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一如那个她生病的雨夜,那个冒雨而来的人,那样声声情切的呼喊……
轻尘霎时间怔在那里,良久之后,用力支着树干,缓缓站起身来。
当那个声音终于近了,近在身前了,他颀长的身影也终于出现在她眼中。轻尘几乎不可遏制的身子一软,下一刻,跌入了那个似曾相识的,温暖的怀抱。
大雨不停冲刷,他捧着她苍白的脸,那一刻的狂喜几乎难以抵挡:“老天,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他早就找到她了,而她,却到现在才找到——
天空之中突然再次劈过一道闪电,清晰的映出两人相视的脸,他俊朗的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惊喜和后怕,而她,却是满脸泪痕,纤细而柔弱,美得不可思议。
“怎么会是你……”她看着他,喃喃,“怎么会是你……”
他只是拧着眉,担忧的看着她,眼中似迷茫,又似清明。他褪下自己的外衫,想要遮住她头顶的雨,却发现两人都早已全身湿透。片刻之后,他将她打横抱起,让她缩在自己怀中,穿过层层的树林,不多时竟然到了一个山洞口。
轻尘自始至终缩在他怀中,微微有些轻颤,却没有丝毫的挣扎。
摸黑进了干燥的山洞,他将她放在地上,很快竟然就熟练地燃起了火堆,漆黑的山洞之中明亮起来。他的身影终于清晰的出现在她眼前,她怔怔的看着,竟移不开眼。
当他回过头来,看着她纤柔而苍白的模样,忍不住将她抱进怀中,坐到了火堆近旁,伸手解她的衣衫。
轻尘终于回过神来,拖住他的手。他无奈的一笑:“你身上湿透了,不脱下来会感染风寒。”
“不……”轻尘固执,咬唇低声道。
她的不对劲,他全都看见眼里,此时终于按捺不住:“你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两瓣碎玉,是不是?”
轻尘抬眸望去,竟看见那两瓣玉就躺在他的手心。她呼吸一窒,伸手去想要拿回来,却被他将手一起握住了。抬起头时,他深沉的眸色愈发暗沉:“告诉我,为什么在乎这两瓣玉?”
又是一样的问题。然而此时,她怔怔的看着他,良久之后终于缓缓开口:“萧晟,你是萧晟……”
他眸色一凝,只是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生病的那两天,是你来看我,是不是?”她咬了唇继续往下说,“是你将这玉坠还给我的,是不是?”
他看着她,半晌之后发出一声轻笑:“是,是我,那又如何?你总不会告诉我,我就是你在乎这个玉坠的原因?”
“是,你就是。”轻尘缓缓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顺着绝美的面颊滑落下来。
萧晟先是一怔,仿佛还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然而仅仅是片刻之后,他就一把捧住了她的脸:“看着我,尘儿,你方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轻尘缓缓睁开眼来,清澈的眸子中竟写满伤痛:“你怎能如此狠绝……为什么明明是你,你却能将我伤至彻底——”
他终于无法克制住自己,不等她说完,已经低头深深吻住了她。她一动不动,依旧是不停的流泪,可是却仿佛克制不住自己,想要跟随着他,想要给他,她的回答。
“不要再让我这样找你,疯了一样的寻找,已经是第三次了……我经不住这样的折磨,不要再有第四次……”
良久之后,他放开了她,耳鬓厮磨间,低喃诉说。
轻尘气息微喘,却是疑惑,轻声道:“三次了?”
“第一次,是十三岁那年,我回宫之后便派人四处寻找你的下落,然而京城这么大,你所谓的豪门深宅那么多,我整整找了三年,所有府上有千金的府第我都找过,却没有找到你……”
轻尘伏在他怀中,苦笑:“我明明告诉了你,我是为人丢弃的孽种,又怎会还在那府中……”
萧晟忽然一僵,扶起她的身子:“那年的事,你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