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风波平情难了
云开雾散,天方晴好。
清新的晨光洒在房间里,一片明亮。
雪色的轻纱于晨风中飘拂,轻捷的脚步声渐近,一名女官捧着满盆清水进入房间,片刻之后,她又走了出来,端在手中的水不复清澈,满盆竟是猩红之色!这已是昨夜至今晨换的第五盆水,端水出门,房门轻轻阖上,房内寂寥无声。
随风而荡的轻纱笼着玉床,念奴娇叠膝跪坐床前,脸上重又蒙上了金珠串缀的流苏面纱,原本摆在房间里的镜子悉数撤下,雪色墙面雕刻的婆罗门花凸凸凹凹,远看竟是满壁斑驳。她伏身靠着床沿,紧握床上昏睡之人的右手,原本缠于那只手上的丝帕已换作了绷带,缠得厚厚的白色绷带仍有血渍不断渗出,晕开一圈圈的猩红……昨夜擂鼓,那纤瘦的腕骨强自运力,银丝缠护的墨玉已然裂成数块,包在染血的丝帕上,搁于床头。忆及方才解开丝帕触目一道狰狞剑伤之痕、模糊血肉筋骨残断,她浑身寒得发抖,握了他的手,她手心里的温度宛如触冰散去,凉意透指,寒气蔓延到心口,发憷颤栗!
床上人儿沉睡未醒,浓密的睫羽盖住了水镜眸子,映带着一抹苍白,若非浅浅的鼻息,那微凉的身子几乎全然弥漫了死亡的气息。
露于流苏面纱外的琥珀色眸子一眨不眨地凝注着沉睡中的人儿那苍白的脸,眼底满是痛惜之色,如同盛满了一杯苦药,却溢不出苦汁,心口分明潮湿得很,眼中偏偏流不出一滴泪!突然之间,她眨动了一下眼睛,惊喜地看到床上的人儿微颤了睫羽,缓缓撩开眼帘,眸光淡转,光华渐渐盈溢。
“你、你……”惊喜交集,满腹的话竟噎在喉头,她翕张着嘴,终是吁了口气,只道,“醒了啊。”
东方天宝掀被坐起,左手轻按额头,片刻之后,才放下手来抬头看她,亦是翕张着嘴,良久却只是“嗯”了一声。
二人均欲言又止,沉默片刻,他下了床,她赶紧从衣架上取来一件素色长衫,抖开了,帮他穿上,动作轻柔而万分小心地避免碰到他的右手腕骨,嫩如青葱的十指往他肩上轻轻一搭,指尖连着肩头一颤,二人脑海里同时浮现慈恩寺净斋那一幕,当日如若不是他将她抢出宫外,今日却不知是怎样一番情形?轻叹声出口,二人同时一怔,却都沉默不语。她低头缓慢而仔细地为他扣上每一粒衣衫扣子,指尖细微地颤抖。
见她总这么低着头,他缓缓伸出右手,轻点她的下颌欲托起她的脸,筋骨尚未半残之前,他便惯用右手,对自己在意之人,总这般毫无防范不假思索地先伸出右手,但,此刻她却躲开了,仍是低着头,手半挡在流苏面纱前,闷声道:“别……我不想闻这血腥味。”
手停顿在半空,腕骨锐痛,垂了下去,他看着她,唇边一点淡笑,淡然道:“此间事了,我也该回去了。”
她沉默片刻,霍地转身,疾步往桌上取了六国君主联名签署的和平盟约书递给他,退了三尺,重又端起冷漠自持之态,冷脆的语声微带了令人不可察觉的颤音,“你……一路保重。”
他默默点头,淡然无波的眸子深处闪过一抹隐痛,口齿启动了一下,突然,笃笃敲门声传来,一名女官在门外唤:“女王陛下!”
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已然横在二人之间,终究没再说什么,在女官开门进来时,他便转身,离去。
听着脚步声渐渐去远,念奴娇猝然跌跪在地上,双手掩面,喉咙里闷着类似呜咽的声音,眼底满是痛楚,却流不出泪。她痛苦地弯下身子伏在地上,突然疯也似的握拳捶打地面,口中闷吼嘶嚎,闭紧了眼仍是挤不出一滴泪。
“陛、陛下?”女官端着水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小心地问:“这水……请陛下先洗把脸……”
哐啷……
水盆被念奴娇打翻在地,漾开一汪水渍,水面倒映着苍苍白发,还有那眼角蔓出的细纹……
走出那座巨大的白色宫殿,手持啸天龙的二王爷已率兵候在外面,欲将他平安接回关内,五个布衣站在士兵队伍前方,东方天宝一级一级地顺着台阶往下走,眼前的光线在慢慢变暗,突然,他竟一头栽到下去,滚落阶梯。惊呼声连成一片,似有一道魁梧的身影飞快地掠来,他的身子落到一个人的怀里,双肩被猛力摇晃,那人似乎在焦急地声声唤着什么,他却听不到,直至耳内嗡嗡的轰鸣声消散,视线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二王爷那惶惶焦急的脸色,敌军万骑压城都未见大将军这般惊慌失措!他缓缓坐起,摇头叹气:“多日滴酒未沾,酒虫又犯,人都没精神了。”
二王爷瞪着他,简直已说不出话来。
他晃着身子站起,按了按额头,抬眼却是一怔……五个布衣竟都跪在那里,“这……年关未到,本官尚未准备压岁红包……”
子勋黑着脸道:“请主子留在此地,不要回中原。”
其余四个拼命点头。
他呆了几分,“不回故里,难不成让我客死异国、抛尸荒野?”
子勋他们脸皮一阵抽搐,牙根也开始发痒。
大将军更是好气又好笑,“甭给我装疯卖傻!笑面虎不稀罕你,还有本将军稀罕!你干脆到我营中住下,朝廷敢派人来,本将军的啸天龙可要发一次威!”
他仍是呆呆地看着他们,片刻之后他眨眨眼,突然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再叹……叹得大将军头大如斗,磨着牙正想往他脖子上掐,却听他不紧不慢地说了句:“六颗脑袋抵一颗,不划算。”
六个人齐皆一怔!
他却转个身自顾自地边走边叹:“我得回去给人拔牙。”
这人说的是疯话还是傻话?众人面面相觑,唯独二王爷听懂了他的话……笑面虎嘴里有笑无牙,天下太平,百姓自是安居乐业!
东方天宝走到坐骑前,挽住缰绳提气上马,坐上马鞍摇晃一下,猝然一指前方,“儿郎们,鸣锣开道,打道回府咯!”话落,一马当先,绝尘而去。
这一回,换作那六人连连叹气。
返京的路途上,五个布衣发觉有一件事十分奇怪,总是一马当先归心似箭的东方天宝竟会坐在马上睡着,原本还会摔跌下来惹人惊慌,现在可好,他把自个绑在了马背上,即便睡歪了身子也摔不下来,亏了赤兔通人性,没胡奔乱跑,子勋他们却吓得够呛,心惊胆战地留意着马上之人身子有没有坐歪,若是坐歪了还得赶紧停下来,就地铺条毯子让人睡安稳些,但这一留意可就坏了,五个人是瞠目结舌地发现钦差大人不仅骑在马背上会睡着,连好端端吃饭时也会闷头扑到碗里呼呼大睡,更夸张的是,他与人说话说完上半句就没了下半句,等着听下半句的就只能干瞪着眼等他一觉睡醒了再说。可人家睡好了还未必就是醒着,睁开眼他就拎上了酒葫芦,猛劲儿地给自己灌酒,猛劲儿地发癫发狂,猛劲儿地发痴发傻,不怕死的子勋黑了脸瞪他,“又在想情人?”
发傻的人就呆呆看他好一会,慢吞吞答:“我想许仙了。”
色子喷了一口干粮,小耗子蹲在地上拔花瓣,拔一枚花瓣嘴里头就小声咕哝:“疯了?傻了?疯了?傻了?疯了……”
事实证明,快要疯了的是他们五个……大人那一次竟连着睡了七天七夜,愣是没睁眼,他们几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绕着睡着的人又敲锣又打鼓,又灌药又捶背,折腾到第八天,那人可算是睡醒了,睁开眼呆呆地盯着他们看了老半天,忽来一句:“悟空,山中出妖怪了,五只黑脸妖!”五个惨遭折磨不成人形的“妖怪”捧头呻吟。
“酒来!”睡醒了的人开始遍地找酒葫芦,找着了酒就开始痛饮,痛饮了就开始发癫,发了癫就开始唱:“色不异空啊啊啊……空不异色啊啊啊……四大皆空啊啊啊……空空空啊啊啊……”
完了,呻吟声也没有了,五个“妖怪”里头四个倒地阵亡。独留那一个脸色发青发绿发黑发紫,一把夺了疯人儿手中酒葫芦,咯吱吱磨牙道:“你疯够了没?不就是一个女人吗,犯得着搞得自己跟快死了的德行一样?”
癫唱声戛然而止,东方天宝按着额头叹了口气,“拟把疏狂图一醉……还有谁能与我同醉?”
子勋一愣,突然举起葫芦就想往自个嘴里灌,葫芦口子却被一只白如玉雕的手盖住,抬眼时却看到主子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你若也醉了,这里就再没一个清醒的……走吧,还得赶路呢!”
看主子按着额头慢吞吞站起,脚下逐一踩过那四个装死的布衣,踩得人哇哇大叫,他瞅着却是哭笑不得。
“儿郎们,回家咯!”指了指坡下京城城楼,径自摇晃着身子往下山的幽径上绕出去一段路,他猝然转身,凝神含笑冲着坡上五个人挥手……不是招手,是挥手。坡上五人齐齐怔住了,仿佛这位人镜大人是在与他们告别,不知怎的,这一幕情景竟在一瞬间深深铭入了五个人的脑海,此生怕是永难忘记那人儿独自站在远处冲他们挥手时那一笑,似平波如镜的水面忽有涟漪泛开,圈圈波纹扩散,渐渐消于无形,清澈通透的水面已无一物!笑如虚幻的美,山径上背光而立的人儿身形似乎隐入光晕……透明……消失!
不祥的预感果成现实!
待到六人进了京城,入住皇城馆舍,当天晚上东方天宝便不辞而别,走时未留一封信,只在桌上堆了满桌的碎银金锭,细细一数,正是当日从相爷府那拨“孝子贤孙”身上敲竹杠得来的数目,一文不少!五个布衣发现他从馆舍失踪,有四人盯着满桌的金银之物,表情似哭似笑。子勋却掉头狂奔出去,追至馆舍外,但见街上冷冷清清,夜空明月一点,再无那人眸光淡转、素衣飘飘的音容身影,他突然跌坐地上,仰天长叹……
子时末,苍龙门街漆黑无人的街道上忽来轻捷的脚步声,一道人影晃闪在街上,月光将那影子长长地投在青石板的地面,孤单寂寥。
人影走到一座官邸前微微停顿一下,似乎在看屋檐下悬挂的两盏灯笼照亮的那块门匾,匾中“明镜清鉴”四字正大方严,字体金漆已然剥落大片,斑驳沧桑。
轻叹声飘于凉凉夜风中,人影走远。
苍龙门街尽头宏伟宫墙,东面便是宫城的苍龙门,一个小太监站在宏伟门洞外似乎在等候着什么,一手拎了彩绢宫灯,一手平端着红木匣子,听得一阵轻捷的脚步声,他举高灯盏照了照远远走来的那道人影,神色一凛,慌忙跪下,灯盏搁于地上,他双手平端高举了红木匣子,尖着嗓子冲来的人道:“人镜大人,万岁爷体谅大人塞外千里奔波,多有劳累,赐酒一杯,给大人提神。”
东方天宝走到近前,看了看红木匣子里一只翡翠杯,杯中酒无色,闻来似是梨花酒,滴翠青旗的梨花酒竟是无色?清冽的目光从震荡波纹的酒水上挪移下去,看太监端匣的手微微发抖,心中已了然……“梨”谐音为“离”,原来皇上也不忍强加罪名于清誉百年的人镜府,只在暗中赐酒……离人之酒,无色无味,饮者无声无息中消隐人世!唇边一点淡笑,他接过酒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从袖中掏出金蔷掷于木匣之上,“领我见皇上!”
穿过九龙门,进入正德殿,天子负手背向殿门而立,御前一品带刀侍卫肃立左右,气氛凝重之中竟隐隐透着肃杀之气!
“皇上。”东方天宝往前走几步,眼前刀光一闪,侍卫已拔刀出鞘,刀锋交叉将他挡下,与皇上隔着约三十步的距离,他砰然跪下,“皇上不愿纳谏,便非明君!”
神龙天子负手仰头,望着殿内金柱上盘龙纹雕,微叹:“三年前,无忧初次入朝为官,明珠美玉般的少年,锋芒毕露,进得殿内,与朕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般口吻……”臣子肃容庄态词严义正,当面谏诤,字字在理,哪怕他牙根发痒又气又恨却也无可奈何,“罢了,无忧有什么心里话,但说无妨!”天子转过身来,温颜微笑。
东方天宝跪在天子面前,忽然道:“臣给皇上讲个故事……”
神龙天子眉头一皱又松,“讲!”
“很久以前,南方有个部落首领,他与村民居住的地方青山如黛、秀水轻盈,村民在他的带领下渔猎耕种,丰衣足食,和乐融融。有一天,他登上了一座巅峰,极目眺望,看到广袤、富庶的西方部落,便订出西行的宏大计划,率兵出征,占领更多的沃土……瑶草琼花的东方部落、山高河阔的北方部落……欲望膨胀,每到一处,战火燃遍了大地,为了一个暴戾贪婪的首领,人们互相残杀血流成河……带兵数十年征战,夺了无数沃土,两鬓渐白的首领回头去看走过的路,吃惊地发现他征战半生得来的锦绣江山竟不复存在,只见战火燎野后的满目疮痍、遍地尸骸,天地昏昏、哭声震野,国不成国,家亦无家!”
神龙天子微微一哂:“这个首领传的是千秋伟绩,大不了重拾山河,整家立国!”
“山河动荡,飘萍无根,白发苍苍,行将就木!”东方天宝答这四句,忽问,“夺人之物,他人必不甘心,定要奋起反抗,得民心者方可得天下,乱世之中才出英雄,救民于水火,太平盛世挑起战火,逆民意违正理,最终只能一败涂地!那首领将子民带入动荡战局,他能带到棺中的又有何物?”
天子默然片刻,重又背过身去,“无忧当真是这么想的?”
东方天宝按住额头,微微阖目,轻声道:“皇上今日赐酒与臣,一则是气,一则为忧!”
天子背影微震,不语。
东方天宝身子微晃,猝然两手撑地,急喘几声,“皇上气则气臣擅自做主,未能赴六国逐一竞技,借机让子勋绘制军事图;皇上忧则忧臣与突耶新任女王有过夫妻恩爱情分,邻邦六国又以突耶马首是瞻,臣在不毛山中已能培植新势力,况且塞外之行又与六国交好,若臣想得天下……实非难事!”
天子一叹:无忧确是他心头隐忧!
“皇上今日赐臣一杯酒……实是……”喘息声渐弱,昏沉的视线里泛开一片猩红,“实是想逼臣谋反!”
天子背影又是一震,看不到表情,语声却越发温和:“朕怎会逼你,你是朕的无忧啊!”
无忧?心口猝然紧窒,强撑于地上的双手一软,缓缓倒下身去,眼前泛黑难以呼吸,出口的声音支离破碎:“……皇上知、知臣不……不惧百毒……一杯离、离人酒只、只为……逼臣……谋反……皇上不忍……不忍杀臣……又不得不拔……心中刺……只能逼臣自、自寻……死路……”
“朕知无忧并无私心,只是朕不放心。”天子听得背后之人声音异常,本想转身,却忍了下来,人镜府向来是皇室中人心头的一根刺,况且无忧能以谋略睥睨天下,这情形像极了当年的太祖与东方军师,二人看似唇齿相依,实则提防猜忌不断,唇齿磕碰互咬,最终……唇亡齿寒!
天子眼中顾虑未消,口中却是长叹:“朕确实不忍伤你,今夜只是试探一番罢了!既是错怪了你,朕自罚一杯如何?”惊才绝色之人,获之不易,真个见了无忧他也不忍伤他,既用之又防之。
今夜一番试探,改日又会有几番试探?如此反复顾忌猜疑,何日方休?当真是……伴君如伴虎!
天子背着身子,许久未听得身后有答话之声,心中略感诧异,忽闻侍卫失声惊呼,霍地转身,触目却是那倒地不起的人儿,初时他愕然微震,一步步小心靠近,直至见人儿已然一动不动,身下淌出一摊猩红,这才神情狂震,扑上前去,不顾血染龙袍一把抱起地上人儿,疾声唤:“无忧?无忧!”
血人儿在他怀中微微睁目,如同三年前他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后被他抱上马车时惊人相似的一幕今夜竟又重现,微睁的眼里黯然无光,无忧似是看不到他了,却仍摸索着将紧握于右手的六国君主联名签署的和平盟约书递给他,浅浅一笑,“……皇上自此可无忧矣……”唇溢猩红,和血吐出的颤颤语声如针般扎来,……君臣二人之间永远存在的一份痛,永难消磨!
天子尚未来得及去接那纸薄薄的、分量却无比之重的和平盟约书,无忧的手“嗒”地垂落在地上,双目已然紧闭,唇边却是一点淡笑,随风淡然而去,只余无法消泯的痛铭在生者心坎!
“无忧?”天子抱起他却在原地惶惶打转,嘶声叫喊:“来人哪……速传御医……传御医……”
皇上隐忧已除,会给公德圆满的臣子隆重发丧,而你……可永世无忧!
东方弼宏当日没有料错,传了太医院所有御医仍无法救活无忧,神龙天子将他的尸身停放十日后,终于下达诏书:追封一品人镜大人为荣国侯,赐金缕玉衣,葬陵寝右翼,于今日隆重发丧!
灵柩走宫城西门,以公侯之礼自西门九个宏伟门洞中由中间往右数第三个门洞穿出,经人镜府穿过苍龙门街出皇城,仪仗队浩浩荡荡,冥纸散洒一路,永安外城百姓夹道跪送,哭声四起。五个布衣各捧一坛子人镜大人生前最爱喝的竹叶青,在送葬行列中低头默默送行,忆及昔日与大人喝酒嬉闹、生死患难之情,内心痛楚万分,泪洒一路。
灵柩穿出京城城门,直奔五百里外玉峰山下帝王陵寝,到达陵园右翼陪葬墓群,打开为荣国侯修建的新墓甬道,抬棺而入,于主墓室将棺木停放妥当,地宫陵寝之中点上蜡烛,刻有铭文的陪葬之物早已放妥,一俟安排停当,抬棺人出来正准备封闭墓甬出口,一阵马蹄声惊荡而来,仪仗队中嘈杂声起,人马俱惊,辟易道侧,一匹火红的赤兔烈马载着一人急驰而来,直奔陵寝墓道,在墓道口的巨形石板闸门落下的一瞬,策马之人翻身而下,于电光火石间急速扑入徐徐封闭的墓道。
巨石闸门轰然落下,封死墓道出口,一个大活人竟也被封在了墓中!活人入墓陪死人,众人眼见这一幕,不由失声惊呼,只在石闸落下的一瞬,看清一袭雪色裙裳飘然入墓,一方头巾翻飞风中,一头长长白发如银瀑般倾泻,隐没于黑暗的墓道深处。
人群中有人大喊一声:“东方夫人!”这一喊,生死相恋不离不弃的传奇佳话流于民间,感人至深。
消息传到宫城里时,神龙天子正独自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半天却未批复一本奏章,连拿在手中的奏折颠倒了也不自知,眼前满是那人儿淡然逝风的笑……不想送无忧最后一程,怕增添伤感之绪。无忧啊无忧,朕失去你,顾虑隐忧虽消,心中却突然空荡荡的,一时无法适应,这是何故?
久久无法释怀的愁绪困扰着天子,直至听了太监来报……荣国侯入葬时,一名来自异国的白发女子也追入墓中……唉……天子长叹一声,这异国女子想必就是那色艺双绝的念奴娇,她竟弃了王位追随无忧同生共死!情之一物,当真让人做尽傻事!皇后落发出家……唉……天子又长叹一声,看看这沉闷的书房、冷清寂寥的大殿、木偶般的太监侍从、戴了谄媚假笑面具的妃妾,突然了悟心中空荡荡的感觉自何而来了……唉……天子叹了三口气,猝然振笔疾书,想着来年寿筵还得请六国使节前来与中原臣民来一次友好竞技!
邀请函发出,表达中原天子愿与邻邦交好,和平共存。
无忧说的没错,得了天下又如何?孤家寡人一个,百年之后总不能将这天下也带入棺中吧?
无忧啊,朕不争这天下了,此刻,你可真的无忧了?
墓道之中,阴风飕飕,此处陵寝地下似有水流,本应密封的墓室里竟也有阴风透入,定是仓促完工的新墓存在瑕疵裂缝。
念奴娇此刻便置身于安放灵柩的墓室中,满室的烛光摇曳,忽明忽暗,地下墓室阴森恐怖,跳动的光焰投在石砌四壁,似有鬼魅于墙上扭摆浮晃……若是世间果有鬼神,若是灵魂能出得窍来,天宝,你可愿回来与我一见?
墓室里棺盖已撬,她竟将棺中人抱出轻搂怀中,相偎相依,解了旁人为他精心梳好的发,手指轻轻插入,梳动长发,黑发与白发缱绻,她的脸上满是细纹,而他竟似睡着了一般,除了探不到一丝气息,容貌依旧是那般栩栩如生,尸身虽触手冰凉,却仍是软软的,轻搂在怀中,她竟有一丝错觉,仿佛他随时会醒来。轻轻摇晃叫唤着,得不到回应,她终是信了……他终是给不了她一生的承诺!
自他离开,她终于体会如意所说的行尸走肉般的日子是何等滋味,相思刻骨,她弃了王位,背井离乡,独自一人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回到久违了的永安京城,不敢被他发觉自己朱颜成碧的色衰之态,只想在暗中偷偷看着他追随他,聊以慰藉!孰料,入得京城却惊闻噩耗……她始终不信,如此惊才绝色之人会躲不过死劫。直至亲眼见那灵柩抬出宫城……陡然恨叹,结语殊怨,然不忍割弃!墓道石闸落下,她只依着心中念念的人儿扑去,扑入……死人墓!
……活着的人总不能一辈子背负痛苦……
……不错,睡梦里的人自是无忧无虑,活着的人只须遗忘痛苦,让自己活得更好些,才能使睡了的人安心入眠!我若能做到不再念念长眠的人,你可做得到……
她可做得到?如今想来,是做不到的,这人儿怎能叫她淡忘?心中念念的都是他,整日恍恍惚惚,眼前也总是他的影子,无可救药呵!想看他若癫若狂若痴若傻的笑,想闻着他身上清冽的酒香,想听他淡笑调谑的声音,哪怕是整夜念那“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和尚经……如今可好,她与他不会再分开了……永不分离!
墓室中有酒,是那五个布衣搁下的竹叶青,五大坛子,她每日喝一点,喝了便要笑,抱着一具冰凉的尸身疯也似的笑……死人墓里飕飕阴风伴着那几近疯狂的笑……无人听得到!
如此过了五日,坛中酒所剩不多,她喝完最后半坛酒,笑累了便伏在他身上,等待……等待死亡!总在逆境中谋生存的她实是知道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但,此刻她不悔!情到深处已无悔……最宝贵的东西一旦失去,心已痛得快要死去,但为何她仍流不出一滴泪?哭不出来,她便又笑了。
墓室中回荡着笑声,比哭还难听的笑,心中泣血的笑……昏沉沉地伏在他身上,她终于止了笑闭了眼,静静听着飕飕风声听着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心跳响在耳畔,昏沉欲睡的她心弦嘭然惊鸣一声,身子弹射而起,圆睁的双眼迸射骇然之芒,死死盯着平躺地上的那具冰凉尸身,尸身居然微微动了一下,胸口开始起伏,胸腔里怦怦的心跳清晰回荡在狭小沉闷的墓室里,她屏住了呼吸,指尖抖得厉害,猝然扑身下去,猛烈摇晃那具尸身,“木头!呆子!疯子!酒狂……你给我醒来!快睁开眼睛!睁开眼看着我,看着我!”
她疯也似的摇晃着尸身,突然之间……突然之间……一声极细微的叹息飘出,“……夫人……你这样摇……会出人命的……”
她骤然呆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那具开口说话了的“尸身”,看着那睫羽颤动着缓缓撩开,看着那水镜般的眸子里映入了她的影子……呆呆的像个傻子的她!
“……夫人喝酒了?真是怪……喝酒这嗜好也会传染?”眸漾笑波,他缓缓地伸手轻轻一触她的脸。
她猛然惊醒,瞪着他颤声问:“你、你是鬼上身还是、还是……”
他的手凉而无力,一触她的脸便又垂落下去,“鬼?你家夫君从不扮鬼吓人,只是……睡梦里被人扰得慌,不得不醒来叫这扰人的笑声停歇一下……唉,夫人的笑真是能吓活死人!”
她渐渐回过神来,“睡着?你、你是在佯死?”
他唇边一点淡笑,“东方家族牺牲那么多,总得留下一滴血脉……那是爷爷想的法子,连我都蒙在鼓里……无忧……此次当真让我无忧了!”人镜大人已死,世上再无这个人的存在,他自此可隐入民间,忘忧前世,“夫人,你我注定纠缠今生……不死不休!”不毛山有死人墓,他自是知道墓室的构造,此刻醒来听这墓中飕飕风声、地下流水声,便知这座死人墓也照样困不住他!
她颤手抚在他尚未回暖的脸颊,视线有些模糊,眨一眨眼,突然间,“嗒”的一声,一滴泪竟夺眶而出!原来……原来感受到幸福时是会落泪的……
成串的泪水滑过双颊,蔓出的细纹渐渐消隐,白发上晕开一抹淡金色……婆罗门花的毒咒解了!
手心接入泪珠,轻轻贴吻唇上,亦苦亦甜亦酸亦辣……万般滋味融为一炉,如饮醇酒!他的双颊泛着醉也似的酡红,含笑的眸子微眯,眸光淡转,光华流溢,勾着笑弧的两片唇瓣泛出了诱人的海棠红……
前尘往事,后人评说……
一项和平竞技决策,终使得战火消弭,中原与六方邻邦年年都会举办一次友好竞技赛事,民族间的隔阂由这赛事之中渐渐消融……融合……共享……超越!
民间津津乐道的是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