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情义两肩挑
巨大的白色宫殿屹立在突耶都城图兰朵的中央,临了干涸的圣湖,四周围绕着几座神殿,崇楼峻阁,高台宝塔,耸入云天。
富丽堂皇的宫殿深处水声丁冬,岩壁间一处泉眼流水潺潺,假山园林起伏的地势令清冽的泉水形成一个落差不足三米的小瀑布,瀑布下一弯清浅水潭,潭中矗立着一根宛如石头匕首的石柱,高约五米,呈尖头短剑的形状,石柱尖刃般的基座稳稳插在水潭底下,深入水底岩石之中,石柱周边翻腾着水泡形成一股股细小而奇异的漩涡。重达数吨的“匕首”刀锋上雕刻着一个女人的形象,她的面孔奇特,仿佛是人和豹的结合体,头上没有头发,而是盘踞着几条凶狠的蛇,它非常像神话中蛇发女怪墨杜萨。
水潭对面一座宝塔形的宫殿,圆柱似的宝塔外墙朝南一面一层层地开了扇小窗,顶层小窗里静静伫立着一抹人影,隔窗出神地凝望水潭中央石柱上那蛇发女子的塑像。
美人如花,蛇蝎心肠!
一声轻叹飘出窗外,窗中一片素色衣袖旋过,人影倏忽不见,似是隐入房中。
宝塔宫殿顶层的这个房间布置华丽,玉床玉桌玉椅,里层墙壁白云石砌,莹莹光泽如冰雪积凝般与房中玉质摆设相映生辉,地面上竟镶嵌了玉石,白得赛过羊脂,红得胜过鲜血,黄得像栗子肉,绿得如同鲜润的树叶,人间瑰宝铺满一地,苛求美感,极尽奢侈!
突耶出玉、多柽柳,矿藏丰富,盛产葡萄美酒,有精致的玻璃器皿。宫殿里四壁彩画、人物雕塑。这个房间也不例外,白云石墙上雕刻了精美的婆罗门花,从未见过花瓣叠匀如此繁复的花,艳色灼灼,花茎盘绕,异常妖娆!房里的人儿倚在床上,手中一盏玻璃酒杯斟满葡萄佳酿却是点滴未沾,只是透过玻璃杯里血红的葡萄酒凝视壁上的婆罗门花雕纹,百云石上无色的花被血红的酒色映出一片妖魅之色,怵目惊心!
搁下酒盏,手指轻触铺于床上纯白色的丝被,入目一片雪色!
喜欢这雪色?
喜欢,它能把一切丑陋肮脏的东西掩盖起来,让我看到了纯净!
耳语声声,昨日一切如梦似幻!
一阵闷咳,雪白的丝被上匀开点点猩红,胸口的抑郁日积月累,咳声不止,捂在唇上的手蜿蜒淌下汩汩血痕,打湿缠于腕骨的一方泛旧丝帕,银丝缠护的墨玉玉块内漂浮起大片血雾仍无法吸净濡染丝帕的血渍,血渍流淌,一点一滴绽放在雪色丝被上。
墨玉贴唇,一点温润,咳声渐止,床上人儿缓缓倒下身子,昏昏欲睡。佩于腕上的墨玉本有治伤续筋生肌之效,眼下不知是这玉的效果骤减,还是伤情日益加重,他只觉越发的疲惫,眼皮灌铅般沉重,只想睡,梦里日月长,睡它一万年!
咔喇……
墙壁上传来异响,房中四面墙突然反转,转过来的内墙竟是一面面巨大的落地镜,狭长的镜面拼凑起来形成一个四面是镜子的明亮空间,玻璃背面镀银的镜子清晰地反射出物体,投影真实而明晰,但,这无数面镜子竟没能照出房间里存在的物体,所有镜面上只有一个金发女子的影像,匪夷所思!
“使臣睡得可好?”
猝然荡响在房间里的语声曼妙如歌,却如一根尖针刺入耳内直达脑海,昏昏沉沉的神志醒了三分,倒在床上的他又缓缓坐了起来,举目望去……房间里无数面镜子中的同一个女子斜身倚坐在精美的镂银镶钻宝椅上,穿一袭黑色长裙,肘部扎了蕾丝缎带,蝴蝶袖口洒开,衣裙上竟没有领子,独见一串珍珠圈在上半胸,裸露着纤纤颈项、浑圆的双肩、锁骨和半片耸起的****,水晶项链挂于颈间,裙带束腰勒得紧紧的,裙摆却洒得很大,蕾丝滚边,挑不出一丝瑕疵的精美!镜中人一头金发瀑布般倾泻而下直达足踝,发上一顶金色王冠,金灿夺目!她神态慵懒地斜身半躺在长椅上,手中一把羽扇半展,黑色的裙子更是衬得她肤若凝脂,面若桃李,艳色灼灼!只是,她那额心一点莲瓣形的朱砂痣却不见了!
凝眸细看镜中人,陌生且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眼底一抹隐痛一闪而逝,他的唇色泛紫。
镜中人却惊喜地叹道:“真是百看不厌!不过,我更喜欢你笑时的样子。”
“公主金发依旧,可喜可贺!”他淡淡地道,目光已从镜面移回雪色丝被,雪色染血,已不是纯净之色。
镜中人“噫”了一声,格格发笑,“你喜欢我的发?啊,这是我身上最美的地方,你看我的金发,是不是比窗外的阳光更璀璨耀眼?”
“伊人秀发如穗!”他面若止水,语声淡淡,心绪却纷乱无比,剪不断、理还乱!
镜中人又“噫”了一声,似是十分困惑,“穗?那是什么东西?”
心口细弦突然发出嗡然惊鸣,他霍地抬头直视镜中人,良久始答:“穗为粮,乃稻麦禾本的花、果实!”
“长在土里的东西?那肮脏无比的俗物?”镜中人突然拔尖了嗓子,如娇气的贵族小姐蛮不讲理地发横,“啊,你居然用这么粗俗的东西来形容我的发,真是可气!”
水镜眸子里漾开波纹,一圈圈地扩散消隐,独留一片清澄,沉淀了纷乱的心绪,他已然发现镜中人的表情一成不变,说话时嘴唇也没有动一下,原来,这些镜子表面竟都贴了栩栩如生的画像,发声之人必定藏身在某一面镜子背后,“公主!”他站起,闭了眼睛,轻声问:“你该叫我什么?”
镜中人一愣,脱口答:“使臣……啊,不对,我该叫你、叫你……东方天宝……啊,这名字好难念……啊,剌剌说我该叫你……夫君?剌剌的话是对的,我该叫你夫君……”
每说一个“啊”时,她都要停顿一下,吐字缓慢语调僵硬,中土语言她说得并不流利!
念奴娇从不曾连名带姓地唤过他,他问这一句,她想必会答:“木头呆瓜,问的什么傻话?”恼时,她必来一句:“混、蛋!”伊人一颦一笑宛然浮于脑海,他唇边点了笑缕,睁开眼望向左壁一面镜子,人镜府里有悬镜堂,混淆视线的镜子布成阵势是给人镜府少主人开“心眼”的,以心视物,入木三分!开了“心眼”本是在敌军中洞察薄弱环节,笑点沙场的,此番倒是给他找到了脱困的门径。径直走向左壁第三面镜子,他醉若春风般冲镜中人一笑,贴在镜子表面的画像竟眨动了一下眼睛,眼中泛开痴迷陶醉之色,走近些,清晰看到镜子画像的眼部挖开了两个供人于镜后窥视的孔眼,猛力一推,镜面旋转,镜子背后果有一人坐在那里痴然望着他浅浅一笑时,眉宇间流出的动人风情。
“你是谁?”他浅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二分巧媚一分狡黠之色,只有一片迷转的波光流连在他的脸上,虽然容貌惊人相似,眼神却是难以伪装的。
“念杜萨!”
艳唇里吐露的人名,如灵光划入他的脑海,悬镜堂里念奴娇望着镜子时那异常惊恐的表情、对镜那一声惊呼,喊的正是“念杜萨”!“奴娇是你妹妹?”这个女子如此喜欢藏在镜子背后与人说话,难怪念奴娇不愿照镜子,怕看“镜中人”!
“奴娇?”念杜萨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眼中满是厌恶,“那不祥的奴人才不是我的妹妹,大祭司预言这奴人是亡国妖花,突耶女王的宝座轮不到她来坐!”卷弄一下金发,她笑着在眸中点了一抹媚色,“剌剌说,我的容貌比那奴人美,突耶国境里最美的就是女王,她的光芒如太阳般耀眼!啊,多么动人的赞美,剌剌的声音如同竖琴弹出的旋律,多么美妙!”陶醉般在胸前合拢了双手,对望房间里镜面的画像,顾影自怜,
皇室成员争夺王位必会在双生姐妹中牺牲一人!但,为何坐上王位的是这个水仙般自恋的姐姐?如同金丝鸟笼里梳理了羽毛向人炫耀的一只金丝雀,听着主人的赞美发出欢快歌唱般的鸟鸣,享受着添满在笼子里的水粮,再不管外面的景致!穗为何物皆不知,突耶的女王正是那笼中的金丝雀,但,谁是雀的主人?谁是这王宫里真正的主宰者?“剌剌是谁?”他实在无法将哈剌尖细如黄鼠狼般令人发憷的声音与竖琴弹出的旋律联想在一起。
痴迷流转的眼波一凝,念杜萨笑声飘忽起来,伸出嫩如青葱的手缓缓往他脸上抚去,从镜面背后那片黑暗中伸出的手凄然的白,尖尖十指却涂了艳红丹蔻,如鬼手染了鲜血,一股妖魅之气迎面拂来,带了地狱死亡的气息轻轻地抚在他脸上,“剌剌说,一旦你问到了他,那么我的身份一定已被你识破……哎呀,可惜了……这么一张绝色的笑颜……”
隐在黑暗里的笑脸如同鬼魅,鲜红的指甲涂满了毒汁,轻轻触及他的脸,却是一僵。
他只是笑着抓住了她的手,弹了一下她的脉门,一股奇异的酥麻感如电流般蹿到胸口,心跳猛然一顿,她已软软地滑下椅子,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教会金丝雀施出狡诈狠辣毒手的主人,除了哈剌再无第二人!突耶女王竟是依着国师的计策行事,形同傀儡!
点了女王的穴道,搁倒在地后,他便看到镜面背后那一扇小门,推门出去,却是狭长的旋梯,宝塔形的建筑使得里面的光线昏暗,旋梯两侧夹壁凹层有神龛,供奉的还是那蛇发女子,似乎是婆罗门的天神。神龛里燃了香烛,借着微弱的烛光绕旋梯而下,中途遇上职守每层梯口的几个挎刀卫兵,一个被他笑得摸不着北后糊里糊涂中招倒地,一个拔了刀却被他一脚踹下去摔昏了头,最后一个是被他随手拎的神龛塑像闷头一砸魂飞九霄。
从长长盘绕的旋梯里走出来,明媚的阳光洒了满身,他长长吐了口气,经过水潭时,“匕首”石柱下细细的漩涡引得他的目光停滞了片刻,而后借着园林草木的掩护走了一程,心口闷痛的感觉越发明显,唇色泛了紫,摇红蛊毒在互相牵制,遥遥彼端似乎传来某种奇妙的呼唤,他加快脚步,穿出园林,前方一座神殿矗立,靠近神殿,胸口阵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咬住发紫的唇,他直直地奔着神殿走去,手中捡得一根柔韧细长的树枝,进了殿,对着迎面冲来的几拨卫兵施了剑招,雷霆电舞的剑式在他癫狂一笑间施展得淋漓尽致,细长的树枝竟比那三尺青锋更显威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军师后人自是从小习武,虽不比大将军独闯千军万马夺帅头颅那般厉害,对付只有一身蛮力动作却十分笨拙的卫兵委实绰绰有余!
排开阻力,一路畅达,到了神殿深处,他扶着墙壁喘了口气,唇色已呈暗紫,微颤的手往一扇房门上轻轻一推,门开了,偌大的空间里四壁雪白,地面铺有白色的薄毯,五个奇装异服的男子头脚相抵平躺在地毯上,拢成八卦井口似的一圈,圈子里的地面摆满白色的蜡烛,根根蜡烛跳动着光焰,蜡烛圈子里盘膝端坐着一个白发白袍的女子,十指捻作莲花状,手心上仰于双膝之上,眉心一点莲瓣形的朱砂红如滴血。她阖拢双眸,冰霜覆脸,痛苦之色冻结,化作了没有任何表情般的麻木,冷如冰雕,莹莹圣洁。
看那白袍女子的满头白发,他神情一震,那女子冰冻般冷漠且麻木的脸上竟也起了一丝波动,长长的睫毛微颤却不肯睁开眼。
“夫人……”
一声轻唤,坐于烛光莹莹中的女子如遭雷击,浑身震颤,猛然睁开眼,怔怔地看着门外轻悄走来的素衣人儿,眉目如画,唇边一点淡笑……她委实不能看这个人的笑,那一笑,笑得她心口无比潮湿,仿佛冰雪消融,融作一泓春水。
插在地上的蜡烛倒了,烛火碰到地毯上竟化作青烟散去,风一般刮入他怀中的念奴娇浑身冰凉,白袍下摆滴着水,铺在这房间的地毯却是浸在浅浅一层清水中的,烛光浸水熄灭,她眼中却焕发了亮得惊人的光彩,泛紫的唇瓣吐露的软绵语声似嗔似哝:“木头,看来这辈子你我是注定要纠缠在一起的。”
她浑身发抖,笑得却分外妩媚动人,冻得苍白的脸颊飞红,唇上的紫色越来越深,却是情根深扎,再难做到冷傲自持。
拥紧怀中的人儿,似叹似怜般轻抚白发,他心有愧疚,“那夜,我实不该将你一人留在山上……”
“不!”她摇头,心有余悸,“国师不会放过我的,躲到哪里都一样,圣殿之花没能完成使命协助如兖杀天子分割中原疆土,就会被抓回圣殿受天神惩罚……”
“让那石头雕的蛇发女子来惩罚?”他只觉好笑,“依托神鬼,为非作歹!国民迷信所谓的天神,就由着国师肆意妄为?”
“他总是借着神明的名义来向国民发号施令,狐假虎威!”她眼底满是戒惧痛恨,“九尾狐狡诈狠辣,我与皇姐二人比较容易被他控制听他指使的是皇姐,他便扶持皇姐做了突耶女王,使计困我于圣殿,向国民宣布我就是祭司预言的亡国妖花,必须禁锢在圣殿受圣光净化。皇姐受他指使经常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吓唬我,我及笄时收到皇姐送的礼物,一面镜子,从镜子里我看到的却是皇姐……他们口中的妖花,不是我,是哈剌操纵的傀儡女王!此次随你落脚镇远大将军营中,九尾狐又指使皇姐前来冒充我,营中将士分辨不出真假让她入了营地,结果……雨枫死了……”
“可儿……也……”心头隐痛不减反增,闷咳之声随之而起,他别过头去,飞快地抬手拭净溢出唇外的血渍,目光不经意转到了地上所躺的五个男子身上,“他们是……”
“他们是六国盟军中五个邻邦盟国的国王!”念奴娇语出惊人,“哈剌唯恐势单力薄,先把九龙玉佩里隐藏的秘密告诉五个盟国,于是就有了六方使节齐来中原给神龙天子贺寿的场面。玉佩到手返回的途中,哈剌在其余五个使节身上下了蛊毒,由不知情的五人带回各自国土将毒疫传染开,等五方盟国的国王亲自来到突耶让女王以婆罗门经典深奥的术数和医术阻止瘟疫蔓延时,哈剌便指使女王向五位国王下毒,将他们软禁在此,哈剌独掌军权,将六国盟军统称为突狼军!”
好个狡诈狠辣的九尾狐!
“六方盟军竟是如此结盟的……”原来不是为了某种利益勾结在一起,国王遭擒被逼无奈受人利用,这样的“盟军”军心不稳不堪一击!“他们也是人质……”如今,哈剌手上又多了一拨中原人质,这人的野心膨胀到即将爆裂的程度!
“皇姐愚昧,受人操纵害了那么多人……”她一叹,轻轻握住他刻意藏在背后的右手,看那染血的丝帕,心头针扎一般,“可儿……只是睡了,你莫要念念着她,让她睡了也不踏实……活着的人总不能一辈子背负痛苦……”
他抽回右手,只是淡笑,“不错,睡梦里的人自是无忧无虑,活着的人只须遗忘痛苦,让自己活得更好些,才能使睡了的人安心入眠!我若能做到不再念念长眠的人,你可做得到?”抽回的右手轻轻一触她那满头的白发,只是轻轻的一触,而后垂落于身侧,暗自握成拳头,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呆子,问的什么傻话,你若能做到,我必定也能做到!”细细的眉梢一挑,她又来了几分不输于男子的傲气于自负,“本公主从不甘心受人禁锢,哪怕是心灵的禁锢!我自有法子让自己得到解脱,天神不会惩罚我,哈剌却要将我绑上木架引火焚烧,在这之前,我却要解了五位国王的毒,放虎出笼!”琥珀色的眸子里浮了一分狡黠,她从不甘心屈服于所谓的命运,习惯了在逆境中谋生存,无论有多大的挫折,她仍是那冷傲自持的公主,不示弱也不流一滴眼泪!
“夫人……”他轻叹,一叹之后又是一笑,宛如卸下了一份情债,精神松弛,整个人往墙上靠去,微拢了眼帘,淡然地笑,“夫人会解毒?”
“哈剌将我禁锢在圣殿唯一的好处就是,我所学的婆罗门经典中的医术与术数比皇姐领悟得更深一些,她所施的毒,我自然能解,连这婆罗门花的毒咒,我也知道解法,只是……”流不出泪呵!
“倘若中毒者头痛欲裂,当以何物解毒?”玉阳关内积石山中镇远大将军营里此刻确是一出空城计!兵士无法上场作战,等同于一座缺乏兵力的空虚兵营。
“毒蛊在脑,若是慢性发作,便知蛊物尚未深入脑中,此蛊惧怕强烈刺激的气味,只须以蒜头泡醋呛入鼻中,打出喷嚏,毒性自解。”她凝目望着他,“是子勋他们中了毒?我随你一道先将他们救出……”
“不!”他醉然眯眼,眉宇间浮起一抹癫色,“女王怎能去救国师看押的人质?”
“女王?”她一怔,看着这人儿癫笑之态,不由让人心惊肉跳,“你、你……该不会想让我冒充女王?”
“不!”笑意由癫至狂,“你本就是女王!”
“疯子!”方才骂了“呆子”,此刻又骂“疯子”,她故意冻着脸问,“我若是女王,那么今夜即将绑上火架的圣殿之花在哪里?”
“水潭对面,塔形宫殿,顶层镜后。”眸光熠熠,似有万点星光闪耀,“记得找金色头巾蒙住头发。”顿了一顿,他低下头去,轻轻吻在伊人白发上,挑出一根白发拔下,绕在手指上打个死结,在她耳边轻声道,“等我回来。”紧紧抱了她一下,猛然松开,一转身,袖子反倒被她牵拉住了。
一不问他去哪里,二不问他做什么,她只是塞给他一个小瓶子。
他笑问:“酒?”
她瞪了眼,“你少沾些酒,内伤会好得快些!”
他拔了瓶盖,仰颈一饮而下,而后皱眉,“甜的,糖水?”
她狠狠瞪他,“喝了再问,你不怕本公主下毒?”
他瞅着她,似又呆了几分,“毒药是甜的?唉,难怪我尝来如同吻到了夫人唇上的味道。”
她气结,踮了脚尖往他唇上狠狠一咬,“毒不死的怪胎!这是摇红的解药,尝来当然……当然与我唇点的摇红之味有些相似。”
他吃痛,眸中却是笑波盈溢,“解药?你不怕没了这摇红蛊毒的牵制,你家夫君会变了心不再回来?”心下遗憾的却是解了摇红便感受不到她动情时心口阵阵悸动的频率。
唇上的紫色消退,她眸子里却是一片巧媚诱人之色,笑靥狐媚地勾着他,“不怕!狐精勾人,你逃到哪里,我都会将你勾回来!”心下实是不忍见他暗紫染血的唇色。两情相悦,心有灵犀,何须摇红平添情伤?
情之一物,原来竟是甜甜的毒……
伊人美目流波狐媚撩人,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天香殿,他掀开她的红盖头,四目相交,月老的红线悄然牵出,纠缠彼此……“好一道千年狐精的销魂媚波!”他轻叹,没了当日醉也似的狂态,徐徐伸出右手挡在她眼前,隔断了道道穿心的秋波,隔断了伊人眸窗深处滋生茁壮至再难泯灭的脉脉深情,他飞快地转身离去。
走得如此之快,她甚至尚未缓过神来,怔怔地站在那里,眼前仿佛余留着他手上拭血后的一片刺目猩红,心头兀自突突地跳,似有不祥之兆!
夜幕降临时,哈剌得到了一个消息……平静了整整一日的玉阳关内终于有了动静,驻屯在关外三百米开外的三万突狼军听到积石山中有人在打喷嚏。
哈剌听到这里细细的眉眼都撑大了,隔了三百米听到的动静是……打喷嚏?回来报信的探子赧颜补充:因为那喷嚏声实在太响,响到整个山谷回音不绝,似是镇远大将军营整个营的将士都在打喷嚏,连成一片的喷嚏声响彻山谷……说到这里,探子夹紧了脖子,头上顶起了个茶碗……国师把手里头正在喝的那碗茶盖到了他头上,吃人似的磨牙,“可恨!”探子脑门上顶着个碗,半碗水在脸上滴滴答答,傻站着挨了莫名的一通骂,最后才算明白国师是上了人的当,白白地错失破关荡平积石山的大好良机!“快!传我令,让突狼军大举压进,攻玉阳关!”
毒性方解,中原将士元气尚未复原,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探子愣愣地答:“可、可……积石山里头出了怪事……无缘无故地烧起东西放起了烟,烟很大,弥漫了整片天空,然后……然后天空上聚拢了很多云,然后……然后下了很大的雨,然后……”说着说着,冷不丁打个激灵,只当中原之士真个能呼风唤雨,突狼军昨儿吃了满身的沙子,今儿又淋一场瓢泼大雨,狼狈不堪地躲雨去了。
“可恨的东方,故弄玄虚,居然把本国师当三岁孩童耍!”一脚踹开了傻呆样的探子,满身羽毛饰物的哈喇牙根痒得啃到了茶碗盖子上,还是不泄恨,捶着桌子骂,“还没找到人?陛下怎么就……”让他溜了?
“啊,剌剌,你在生气吗?”女王坐在精美华丽的贵妃椅上,拔出花瓶里新鲜沾露的花枝,编着花冠往头上戴,心里头却喷笑:那个人呀,会拿人当猴耍!
见女王歪着头冲他眨眼笑,正把编好的花冠往头上戴,他腹里暗骂:愚蠢花痴的女人!“女王陛下打扮好了,我们就可以出去了,国民们正等着看女王的迷人风采!”房间里还有外人在场,国师对女王还是恭维加拍马。
“啊,剌剌,你看我今晚打扮得美吗?”女王站起来,旋个身,白色蕾丝边的裙摆哗啦啦地旋起,满头金发盘了起来,以金色的头巾笼住,缀了璎珞的头巾上还牢牢紧箍着那顶精心编制的花冠。
哈剌细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得很假,“殿下今晚更是出奇的美,浑身有天使的光芒!”心下却是微愕:惯穿黑色裙子的女王怎么穿起了洁白的裙裳,还把自认为最美的一头金发盘藏在头巾下?
“剌剌,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就在你的巧舌吹弹间,真是让人百听不厌!”水仙般自恋的女王接了女官递来的羽毛扇半掩娇靥,嫣然巧笑,“走吧,子民们正等着看奴人受天神惩罚变成一只喷香的烧鹅呢!”
哈剌整了整身上那袭华丽的羽毛长袍,戴上白手套,弯出胳膊肘,女王挽上他的胳膊,款款往外走,走到宫殿外白玉栏杆砌的露台上,王宫仪仗兵燃放了烟火,五光十色的绚烂烟花中,女王冲着围拢在干涸的圣湖四周的都城子民遥遥招手示意,站在宫殿外围的突耶子民仰头看着女王,场内非常寂静,没有欢呼呐喊声……圣湖迁移,饱受干旱缺水之苦的子民对女王怨尤颇深,看着女王神清气爽满脸滋润的样子,听着宫殿内潺潺流水声,许多子民都心怀不满,暗地里唾骂金丝鸟笼里这只不知民间疾苦的金丝雀。
宫殿右翼,矗立着蛇发天神塑像的空旷场地上临时搭起了篝火台,木头搭建的台面上钉了一根木柱,台下打了四根木桩作为支撑,架空的高台基座下堆满了干柴。场地边上数百名卫兵整齐列队肃立,篝火台前方摆了五张椅子,国师带回的五个中原布衣正有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时不时发作的毒性折磨得五人连动一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偏偏又被人强行押到此地,说是女王让他们来欣赏烟火,押出大牢时还强迫他们闻了一碗泡满蒜头的醋,害得他们连打喷嚏。受这般折腾,此刻这五人已是耷拉着眼皮子慵然欲睡,不料,一阵隆隆擂鼓声响起,坐在第四张椅子上的小耗子吓得一激灵,猛然蹿起,色子紧跟着也蹿了起来,豆丁发了傻,子勋虽还坐着未动,神色却已变了,布射脱口惊呼:“东方夫人!”
放完了烟火,场地内来了一拨红袍圣徒,个个手捧蜡烛,走到蛇发天神塑像边绕成一圈坐了下来,齐声念诵婆罗门经文,随后两个戴了铁面具的刽子手架小鸡似的架来一个被剃光了头发的女子,这女子口中塞了布团,双手被反剪捆绑,一面挣扎一面发出呜呜声,双脚离地被刽子手强架到篝火台上,用粗绳将她绑在了台面钉的那根木桩上。
“圣女违背了神的旨意,天神降怒惩罚她,以火刑烧去她体内的魔鬼!”
国师陪同女王站在宫殿外高高的露台上,借神之意发号施令,装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端庄了表情,犹如神明附身,人模鬼样。
聚拢在圣湖周边的子民们默不作声地跪下,祈祷。
五个布衣闻声望向露台,惊见露台上竟也站了个“东方夫人”,脑子里更是晕得厉害。
“天神”下达了旨意,圣徒们依次绕过篝火台,准备把手中的根根蜡烛投向篝火台下堆积的干柴,绑于台上的女子表情惊惧,两眼盯着露台上的国师,不停地摇头,似乎想说些什么,无奈嘴巴被堵得严实,口中呜呜了几声,猝然,她闭上眼睛,用鼻子哼起了一首曲调。
曼妙如歌的声音入耳,站于露台上的女王与国师同时变了脸色,二人心中暗叫不妙,女王居然伸手抢着去拔卫兵挎在腰侧的钢刀,刀刃出鞘,尚未挥刃,国师已机警地举手指向她,袖口闪着一点寒芒,袖子里暗藏的精巧弩弓已然瞄准了女王。钢刀当啷坠地,女王惨白了脸。
国师一声令下:“她才是圣女,卫兵,快将她拿下!”
卫兵依令架住“女王”,拖向篝火台。
花冠摔落,头巾飘落风中,架上篝火台的人儿满头白发,触目惊心!哈剌抬脚将落在露台上的花冠狠狠地踩烂,这个奴人当真狡黠得很,害他险些又上一次当!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场面一波三折,搞不清状况,五个布衣有四个看傻了眼。
布射只是凝目注视篝火台上替换上去的白发女子,突然道:“这个才是真的念奴娇!”
其余四人一听,居然都信了他的话……布家大少爷看女人的眼光一向“独到”!照此看来,当日混入镇远大将军营中向他们下毒的必定是这个被卫兵恭恭敬敬扶下篝火台的光了头的女子!
“遭了,”豆丁想到啥就说啥,“东方夫人要被处以火刑,大人他……”
“他走了……自然不会回来!”子勋面色沉重,此刻才道出一个惊人内幕,点明事实,“主子他……他早已洞悉了皇上的心思,仍一意孤行力求和平解决事端,不借竞技之名去周游六方邻邦,六国疆土军事要塞图又未绘制出来,即便救出我等返回中原,即便吾朝与六国能暂歇战火,皇上也容不下他了!与其回去送死,倒不如中途失踪,独善其身!”主子智谋无双,当知其中厉害,只有傻子才会明知是死还来送死!主子只是锋芒内敛,时而装疯卖傻不欲被人看穿心思罢了,他绝不是傻子!
深知官场险恶、人心变幻莫测的子勋说了这番话,四个同伴里头除了那胆小怕死缩到边上去的小耗子,其余三个竟都与他怒目相视,那流氓痞子居然狠狠揪了他的衣襟,厉声道:“你要是敢再说人镜大人一句坏话,老子拿刀骟了你!”话声一顿,又道,“老子跟你打赌,大人一准儿会来救咱们,这回老子若输了,自个砍了脑袋给你当夜壶使!”
“你个逢赌必输的小混混,睁大眼看看主子的夫人,看看她的下场,免得把脑袋白白输掉!”子勋往篝火台一指,色子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篝火台下的干柴已被根根蜡烛引燃,火苗迅速蹿起,火舌舔卷到篝火台上,妖异地乱舞,交织成一片焰芒,绑在柱子上的人已被青烟熏笼,滚烫的火浪如莲般层层绽放,莲心中一点雪色身影单薄孤凄,苍苍白发飘在风中。
火蛇缠绕在柱子周边,木质的高台咔喇作响,即将坍塌坠入火窟!篝火台上的人儿却在笑,惊心地笑!笑靥映着火光,泛开一抹瑰丽之色,遥望远方的琥珀色眸子里猝然迸射亮得惊人的光彩时,一阵惊雷般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一匹火红的赤兔烈马驭风驰骛而来,如劈裂苍穹的闪电挟一团耀眼的火球砸向大地,燃烧了众人的视线,人群里骤然沸腾,人人惊呼着辟易道侧,一骑来势凶猛,场地内的卫兵竟也难以招架,但见马背上一人衣袂猎猎,竟是一袭火红衣衫,马后居然还拖拉着一辆装满人的车子,车翼两侧各一个如同作战时投掷石头的铲锹似的机关设置,冲至篝火台前,去势未减,绕台一转,车翼两侧的机关发动,一?沙土投石般弹出,篝火台底下越燃越旺的火势被沙土覆盖,火焰骤压,破风之声响起,一支利箭“哚”地射至木柱上,柱上的粗绳应声而断,念奴娇挣脱绑绳正欲奔下篝火台,入耳癫笑之语却令她一愣顿住了双足,“夫人暂留台上,为你家夫君献上一舞!”
“儿郎们,摆阵!”
癫狂笑声惊荡在众人耳内,愕然举目只见烈马人立长嘶,策马之人射身落地,浮光掠影般一闪,已凝身站至场地中央,马后车辆上老老少少争相奔至场地四周,夺来仪仗兵擂敲的七面大鼓,卫兵们拉弓却发不出箭,夺鼓之人竟都是图兰朵的平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夺鼓之后跑到场地中央绕成一圈搭起六面鼓,将第七面鼓搭在圈子中间,东方天宝凝神立于那面巨鼓前,火红衣衫迎风飞扬,眸光熠熠,若癫若狂地一笑,袖中突然滑下两根长长鼓槌,绕指一转,鼓槌打了几个漂亮的旋弧,猝然敲在兽皮鼓面,“咚”的一声,周遭愕然围观的众人心口不由怦然一跳。
“大大大大人这是在做什么?”小耗子偷偷瞄去,大惑不解。
“敲鼓。”豆丁据实回答。
“敲敲敲鼓?”布射咬到舌头。
“嘿嘿!”色子满脸红光,走大运般喜不自禁,“这回我可赢了!”
子勋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咚咚之声接连入耳,场地中间那男女老少随之敲了一下鼓,声落,似有风卷而来,凝身不动的七人衣袍迎风而舞。
“他他他又想做什么?”高居露台的哈剌见这位东方使臣去而复返,竟在突耶子民眼皮子底下摆阵敲鼓时,他已是心惊肉跳。
“那是……祈水降雷之鼓!”女王方才还在为光了头哭闹不休,此刻却有些发怔。那七个敲鼓的人身穿红衣,摆的阵式的的确确是祈水降雷之阵。
“祈水?降雷?哈、哈,可笑!”哈剌干巴巴地笑,吃惊地看到场内卫兵竟都放下手中兵器与急聚而来的数千子民一道目注场中红衣飞扬、风华绝代之人。
双槌击鼓,鼓声冲上九霄,其余六面鼓也有节律地附和擂击,篝火台上雪衣白发迎风舞动,踏着鼓奏的节律蹁跹,舞姿奇特,竟是秉烛而舞,似祭祀时的一种仪式,膜拜之姿千奇百态,一点烛光如萤火上下飘忽闪动,猝然,鼓阵中节律急转,红衫绝色之人双槌雨落般击于鼓面,鼓震如雷,声声敲心动魄,竟是赛龙舟的激昂节律,双手运力直欲擂破兽皮巨鼓,鼓槌点鼓竟溅上猩红血滴,斑斑绽于鼓面。鼓声直慑心魄,闻者血液沸腾,难以抑制兴奋激动之色,双手合拢胸口,似殷殷期盼祈祷。
篝火台上舞姿应声而变,由缓而疾,一点烛光在周身各处忽闪飘动,本是豆大的一点光焰竟织成一片蒙蒙光弧、或划带出不规则的弧度,若剑光直劈而下,若火龙翻云腾雾,若流星陨石疾落……暴绽的光焰中雪衣上下翩飞,使转如环,淋漓顿挫,一舞若怒剑狂花拟把疏狂!观者神摇目眩,颠魂倒魄,天地为之久低昂!
夜空之上,东南方向,忽有隆隆雷声闷于云层,几块积云由东而来,仿佛一片晴净的水面落了一滴墨水,慢慢扩散开来,一忽儿铅云密布,积雨云迅速向上凸起越长越高,云峰渐渐模糊,一霎间,云山崩溃,乌云弥漫,暴风骤雨,雷电齐鸣!雷声鼓声中竟有火药爆破之声轰然响起,震耳欲聋!宫殿深处泉眼下的水潭之中,蛇发天神的匕首石柱炸开,碎石迸裂,烟尘伴着一股喷薄而出的水柱冲上半空,水花哗哗然奔涌而出,水势泛滥漫出王宫,汩汩注入干涸的圣湖,湖床亦有暗流滋生,漩涡般泛开水花,却是今日晌午积石山中放烟积云引雨、沉狼湖水暴涨,此刻又逢圣湖水源堵塞之物被炸除,地层水脉豁然通畅,水流润了干涸的湖床,圣湖水迁移而回,水色清冽喜人,引得突耶子民惊喜若狂,齐声欢呼:“圣迹!圣湖重现,圣女为天神庇护,乃真命女王!”
山海般的呼声震天响,哈剌竟被子民壮开的气势骇退一步,撞上急来报信的探子,耳边惊闻:“邻邦盟国五位国王安然无恙脱困出宫,此刻正收回盟军军权,杀我突狼军士万数。此刻正率兵倒戈而回,前来助圣女登上女王宝座!”
哈剌骇然震愣,看着一脸茫然的光头女王,目光闪烁不定,隐隐闪出一抹狠辣之芒。
突耶众民已跪地冲篝火台的圣女高呼“陛下”,妖花亡国的预言不复存在,经历这生死两重天,念奴娇站于高台之上,雪衣迎风,猝然如破蛹的蝶展翅扑向鼓阵里那扭转乾坤、惊才绝色的人儿,一片欢呼声中,雪衣与红衫交融飞旋,喜气洋溢时,忽听露台上一声凄厉惨叫,众人齐齐仰头望去,却见国师暗施毒手竟将女王捅死于刀下,而后托起傀儡女王的尸身,对子民们高声宣布:“天神已惩罚了真正的亡国妖花,自今日起,本国师将竭尽全力辅佐真命女王为民谋福……”
诡计多端、心肠狠辣的九尾狐毫不犹豫地牺牲傀儡女王,借此挽回民心明誓保身。孰料,话犹未完,只觉胸口一凉,一支激射而来的利箭已穿胸而过,那入箭的位置与当日死在他袖中箭下的可儿胸口中箭的位置丝毫不差!骇然拔出箭来,血如泉涌,他眼前已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