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阴沉的很,原本凉耿耿的天还下起了绵绵的雨,冬日冷雨分外的刺骨,司马黛瑟缩着跺脚,她万万没想到钟会居然带她逛市集,而且还是一条街一条街的逛,每一家店铺都不错过。
可是钟会却只是带着她走,从头到尾都没有对她说过话,仿佛只是让她陪在他身边而已。
终于,司马黛再也憋不住了,她冲冲的跑到钟会跟前,挡住他看画的视线,颇有些愤懑。
钟会只是看了她一眼,随后掉转视线看另外一边,司马黛忍无可忍:“你到底要干什么?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怎么了?”钟会沉声问道,终于把目光落到她的脸上。
他的总是能把怒气迂缓成一股软绵绵的气,然后重新打回去,司马黛被他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她不顾当街人来人往,伸手提起钟会的衣领,恶狠狠的说道:“钟会,我不陪你玩了。”
钟会听着她孩子般的语气,任由被她提着衣领,淡漠的说道:“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司马黛气结,看着雨丝一点点洒在他脸上,映衬着他的脸更加冷漠。
“相比我等你的几年,这几个时辰又算的了什么?”钟会拿起一个玉钗,换下她头上的朱钗,眼眸里似是落了无数的雪,“回去数数我到底给了你多少根钗子。别戴这些没名没分的东西。”
司马黛看着他把手里的朱钗一折,然后随意的丢在地上。
“你今天就是来羞辱我的?”司马黛眼底涌出无数的冷意,也学着他的语调,“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钗子,实话告诉你吧,钗子都被我兑成了五铢钱,如今已经被我全输在了赌坊里。”
钟会反而笑了,他捏起司马黛的下巴:“我以为你会瞒过去,没想到你还真沉不住气。”他拍了拍手,让人把方才买的东西都摆在司马黛面前。
“这些,你得重新收下,别让我知道你又把它们给舍弃了。”钟会话音刚落,便有人把盒子全部打开。
里面一根根都是钗子,金钗玉钗,流光溢彩刺得人眼痛,司马黛没有想到方才钟会带着她把整个洛阳都翻过来就是买这些钗子,她的手心发凉,钟会又是怎么知道她把他送的东西都舍了呢?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他们面前,司马黛蓦然抬头,已然看见马车帘子掀开,华彩金饰下,如瓷精致般的男子正微笑的看着她,而他旁边的男子白衣如飘,谪仙般的容颜上什么也看不清楚,没有表情,视线也没有落到任何一个地方,仿佛已经失去了灵魂般,超然遗世。
“士季好大的手笔,让我们看的好生羡慕。”曹爽眉眼带笑的看着司马黛,随后又把目光挪到钟会身上,他语气昂扬,“到府中小酌如何?”
钟会看着马车里的嵇康,眉目不动,随后一字一顿:“有何不可?”他神色如常的对着曹爽微微一颔首,转头对司马黛说道,“你要一起去吗?”
司马黛微愣,随后赌气般扭头:“我不去。”
钟会轻笑,脸上的阴气一扫而光,他若有若无的瞥了马车上的嵇康一眼,随后柔声对着司马黛说道:“我让人送你回去。”
司马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随后头也不回的甩袖就走。
她承认她看到嵇康的那一刻,心里又开始泛酸,可是酸过了,慢慢也就淡了,就如酒一般,醉过了,醒过来也就清醒了。如今她唯一所能做的,便是逃开,逃开嵇康清冷的样子,逃开曹爽灿然如花的脸,逃开钟会充满算计的眼神。
司马黛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来到了刘伶的府上。
刘伶的夫人一见她便已迎了上来,高兴的拉起她的手:“司马姑娘,你倒是好久没来了,今天刚好,我已经准备好了一桌子菜,人多便热闹了。”
司马黛忍不住笑问:“今天什么日子?”
“哪是什么日子,我家老爷说让我准备好一桌子好酒好菜,他立誓不再碰酒。”刘夫人喜笑颜开,“前一阵子可把我气死,如今倒是好了。”
“如果刘大哥能戒酒,那真是好事。”司马黛抿嘴含笑。
“丫头,你也来了?”刘伶声如洪钟,当先走进来,似是闻到酒香,径自走进前厅。
司马黛看着跟刘伶一同进来的阮籍,立刻跳上前,绕着他走了一圈,然后笑眯眯的说道:“老爷,你今天没有喝酒?”
阮籍伸手拨开司马黛额前挡眼的碎发,淡笑:“没有。”他的动作一直以来都很轻,很柔,司马黛早已经习惯他的语气,只是他每次轻柔的动作,总是让她脸上发红。
“还杵在那里做什么,快进来。”刘伶语气中透着急不可耐,他早已经拆开了酒的封盖,径自倒着喝起来。
刘夫人亲自下厨,捧上来的菜味道很好,司马黛一碗还没有吃完,已经作势要添饭了。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阮籍淡笑着低头,伸手擦去了她嘴角的饭粒。
司马黛摆摆手,含糊不清的说道:“今天累死我了……夫人好手艺。”
阮籍的表情如故,只是眼里闪过无数的心疼,他看着她尖尖的下巴,眼里闪过初识时那张肥肥的脸,神色有些复杂,却只是淡笑着往她碗里夹菜。
“今天有没有吃药丸?”阮籍忽然问出声。
司马黛摸了摸荷包,随后像是做错了事般揉了揉鼻子:“忘带了。”
阮籍闷声一笑,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布包,从里面倒出一颗,放到司马黛手上,随后又把剩下的放进袖子里,至始至终,没有丝毫不耐。
司马黛揉着涨肚,艰难的站起,却见刘伶早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她失笑,接过侍女递上的茶,习惯性的递给阮籍,却见阮籍把茶一放,起身扶她便往外走。
“还没有道别呢……”司马黛转头瞧屋里,随后见刘夫人惊叫着跑出来,立刻噤了声,跟上阮籍的脚步。
等到走到外面听不见刘府里的声音,才纷纷停下来,司马黛和阮籍面面相觑,随后大笑:“刘大哥明天醒过来怕是要挨揍了。”
阮籍看着她灿烂的笑容,脸上也浮起一丝微笑,他牵起她的手,踏着雨后夕阳的影子,一步步慢慢往前走。
司马黛感受着从阮籍手里传来的暖暖的温度,手心也慢慢发热,她的手原本就凉,一到冬天便越发的冷,所以大多数日子她都躲在房里不出来,可是今天,她却浑身发热,侧头看着阮籍流畅的侧脸,似乎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
夕阳越来越深沉,最后慢慢消尽,阮籍原本望着前方的脸忽然转过来,停下脚步,眼神温柔腻软:“小馒头,可愿意和我一起离开洛阳?”
“发生什么事了?”司马黛心一沉,努力想从阮籍脸上看出点什么,可是他依旧神情淡淡,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
阮籍眼神一敛,似是想到什么,摇摇头,只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没事。”随后停下来不再往前走,他的眼里包含的东西太多,只是却不肯流露出来,一丝一毫也不肯。
“老爷我……”司马黛有些急,可是那句话憋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去吧,你二哥来接你了。”阮籍的视线越过她的头顶,望着远处渐进的人影,眼里似有若无的闪过一丝苦涩,随后转身离去。
司马黛望着他的以往宽厚的背渐渐融进夜色中,变成一片模糊的阴影,再也瞧不清楚,可是那个背影透出来的深沉的无奈和孤寂像一块厚厚的布,把司马黛紧紧包裹起来。
“阿黛,上来!”司马昭骑在高头大马上,衣袂上透出密密的风尘,他脸上都是寒霜气,显得他的脸越发的白皙。
司马黛依旧没有动。
“爹中风了!”司马昭弯腰想把她拉上马,可是在触到她的腰时,手不经意的抖了一下,随后眼里酝酿出无数的怒气,“你怎么把自己弄的这么瘦?!”
司马黛不管他盛气凌人的脸,连爬带跳到马上,从后面抱住司马昭的腰:“现在不是凶我的时候,快回家!”
司马昭不动,他翻手把她一提,让她做到自己前面,等确定让她稳坐后才夹了马腹,往回奔。
夜风冷冽的刮在司马黛脸上,似要刮起她的皮,她忍不住往司马昭怀里缩,司马昭似有察觉,拉来厚麾衣,把她紧紧裹住。
司马黛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忽然觉得有些别扭,可是抬头看着司马昭肃穆的神情,还是重新钻了进去。
马一停下,司马昭抱了她便往内室跑,他的脚步奇快,一路横冲直撞,很快便到了司马懿跟前。
司马黛被他放下来,走进司马懿的屋里,便听见太医摇头对着司马师说着什么,她心猛跳,唯恐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待司马师送走太医,她才被带入司马懿的床前,看着双目紧闭的父亲,司马黛却出奇的镇定,她轻轻的唤了一声:“爹……”
司马懿如同一根浸在湖水中的浮木,若沉若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