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整个人垮坐在她的床边,双肩耷拉,神情憔悴不堪,脸上死灰,透着深深的倦怠。他静静的看了她一会,随后步履蹒跚的走了出去。
外面风卷尘沙,发出飒飒声,期期艾艾的哭个不停……
桃花已谢,桃子正熟,那些错落有致的虬枝间,司马师独坐其中,白衣飘飘,举手婆娑,彷徨的拨琴鸣音。往昔的温柔微笑此时不见,只剩下那颗红痣越发的鲜红,音未闻,人已累。
满腔哀音。
过了许久,司马师终于停下来,静看着司马昭走近,此时的他又恢复成神态自若的样子,笑容如常。一点也看不出哀伤的神情。司马师站起来,负手而立:“她怎么样了?”
司马昭摇摇头,随后坐到司马师刚才坐过的地方,双手扶额,极是疲倦:“爹可睡了?”
司马师温柔的一笑:“在伏夫人房里。”
司马昭一愣,随后了然的点点头,望着远处的天空,淡淡的说道:“爹倒是能放得下。”
“休得胡说!”司马师喝道,随后抱起琴,一步步往回走:“你还是不了解。”
司马昭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司马黛从前说的话,此时一句句砸在他心上,他慢慢的起身,走了与司马师相反的方向。
桃枝摇曳。庭院中,司马黛一身雪白衣袍躺在塌子里,泪眼婆娑的看着手里的书卷,沉浸在书海里,花间花下在旁边精心伺候着,唯恐她有什么意外,风吹起,她们便遮起帷幔,阳光微热,便轻轻用小扇扇着。司马黛想要什么,只有动一下,她们便惊慌的不知所措。
“小姐,这书还是别看了,您流的眼泪多了对身子也不好,太医说不能让您太受刺激。”花下温言软语的说道,“已经过了三个时辰,您多少吃点东西吧。”
司马黛不耐烦的摆摆手:“你们先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
她话还没有说完,花间已经带了哭腔,和花下一起跪了下来:“小姐,如果让二公子发现我们不在您身边,他会要了我们的命的。”
司马黛沉沉呼出一口气:“你们起来吧。”她翻了一个身,伸手要茶,“我二哥最近忙什么呢?”
花间和花下摇摇头,司马黛腾的站起来:“我去他的院子看看,你们不用跟着。”还没有等她们俩回过神,她早已经穿过游廊,闪个身便不见了。
外面的集市依旧人来人往,司马黛站在其中,却不知道去哪里,只是随心所欲的走着,不知不觉却来到了城外,城门口的军士认得她,因此不敢阻拦,反而殷勤恭迎着她,唯恐有什么地方得罪。
竹林依旧是竹林,苍翠阴凉,风吹下似乎发出一丝丝的呢喃。司马黛鬼使神差的走进去,苦笑自己竟然还来这里,可是仿佛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咒,一步步牵引着她走近那个地方。
地上已经铺上了一层树叶,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脚放上去,发出残枝和败叶断裂的声音,使得原本静谧非常的四周越发的幽深。
简单的房屋就在不远处,司马黛顺着小路一步步的往前走,风一吹,仿佛远处有轻微的琴声细细传来,司马黛蓦然一怔,竟有点害怕往前走,但还是顺着幽微的声音走去,越近,琴声越清晰,远处的人的轮廓也慢慢清晰起来。
幽篁里,白衣,乌发,手挥五弦,目送归鸿。
司马黛眼眶一下子湿了,她一手扶着竹子,一手抓紧胸前衣襟,泪流满面的看着那个目下无尘的男子幽幽弹奏。
他的琴声里有哀怨,有彷徨,有思念。
司马黛扣紧竹子,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他。
琴声戛然而止,嵇康忽然站了起来,司马黛擦了擦眼泪,倏然抬头间,看到一个美丽温婉的妇人站在他身边,温柔的替他盖上一件衣服。
竹叶微动,温婉的声音和清朗的声音细细碎碎一字不差的落到司马黛耳朵里。
“夫君,小心着凉……东西已经理好,何时走……”
“你先回屋歇着吧,我再坐会。”
司马黛看着不远处两人相敬如宾的场面,心里揪紧,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仿佛刚才听到的就是自己的幻觉,她闭了闭眼,随后慢慢睁开,觉得此时的自己在这里完全是多余。她下意识的想要离开,而老天似乎故意要使得她不堪,脚下的枯枝发出咔嚓的声音,异常尖锐,打破了竹林凝滞的幽静。
司马黛明显的察觉两道视线往这边望来,心里一颤,却不敢回头,只能快步往前走。
“小馒头……”嵇康清冷的声音划过无数的枝条,然后不断的回荡在整个竹林中。
司马黛浑然停住,随后她慢慢回过头,想扯出一个笑容来,却发现眼泪已经流满了整个面颊。嵇康穿过几根竹子,渐渐走到她面前。他依旧那么清高,依旧那么目下无尘,依旧那么神情高远。
而司马黛却手足无措的站着,分外狼狈。
嵇康有点惊讶的看着眼前的女子瘦弱不堪的身子,仿佛风一吹,她便会倒下。
“你怎么了?”嵇康看着她一身白衣,原本胖嘟嘟的下巴早已经尖细,他喉咙一动,已然出声相问。
司马黛摇摇头,抬起头看他:“你要离开洛阳?”她这么问时,眼睛不知不觉就看向不远处的女子,已经隆起的肚子分外刺眼。
嵇康点点头,仿佛看到了司马黛微变的眼神,他有些尴尬,最后却付之一笑:“回山阳。”
司马黛微微颔首,这洛阳本不是他该待的地方,纵使这洛阳也有竹林,但是终究太世俗气,容不下他。况且,山阳也适合养胎。
司马黛本不愿想,可是这个念头却一直萦绕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很想不管不顾的就这么冲过去,狠狠的打那伪善的女子一顿,把她的孩子打下来,都是她,抢了自己愿意托身一辈子的良人。
可是最终她只是低下头,心里酸涩,不过也是为爱所困的女子,而且比她勇敢。
嵇康眼神复杂的看着她,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阮嗣宗……他……”他只是说了这么几个字,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尖中挤出来,“他会是你最好的选择。”
司马黛猛然一颤,胸口极闷,半晌艰涩的吐出一个道:“好。”说完她转身往回走,轻轻的对着空寂的竹林说道,“路上保重。”
随后一步不停的走出竹林,走到外面的大道上,她望着空茫茫的大路,掩面哭泣。等哭够了,怅然的叹了一口气,不是自己的,终究不得强求。
“上来吧。”司马黛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辆马车,马车上的人波澜不惊的看着她,仿佛看了她许久,见司马黛茫然的看向他,把手递给她。
“老爷,你怎么在这?”司马黛有几分拘谨的看着他,从那天她在他怀里大哭一顿之后,便以为他从此以后不会再见自己了,如今在这里遇到,一时愣住,茫然的看着他。
阮籍把手伸了一会,随后把身子一探,径自把她拉上马车,随后从怀里掏出绢子,细细的替她擦拭脸。
“这绢子是我买来的,不是其他姑娘送的。”阮籍一边替她擦脸,一边笑着说道,也不允许司马黛乱动,强势的替她理着,随后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梳子,仔细的替她梳理起头发来。他的手指纤长,摆弄起头发来竟也异常灵活,不一会儿,已经替她梳好了一个发髻。
司马黛偷瞄了一下他的神情,此时的他垂着眼睑,一脸平静,只是仔细瞧着,才发现他也瘦了许多,脸色有点苍白,但是眉宇间的高远神情依稀未变。
“老爷……”司马黛不安的看了他一眼,阮籍那双黑透透的眼眸下,知道一切,又仿佛看破一切,她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从此以后,不要再这么叫我了。”阮籍忽然说道,手腕一抬,手里的钗子插在她的鬓间。
司马黛双眼紧盯着他,半晌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最后低下头:“好。”
阮籍淡淡的笑着:“如若无事,同我一起去广陵一趟如何?”
司马黛扬起眼睫,随后灿烂一笑:“好。”
阮籍看着她,仰身一躺:“你去赶车。”
司马黛立刻垮下脸:“不是说了不是你的婢女了吗?为什么还要让我赶车?”她还没有哀叹完,便已经见阮籍翻了一个身,睡了过去。
司马黛认命的驾起马车,嘴里咕哝:“还风流名士呢,就是一个懒鬼。”
“你说什么?”阮籍忽然凑过头来,他暖暖的鼻息呼在司马黛的脖子上,让她浑身一僵。
司马黛讪笑道:“没什么,赞老爷风流倜傥,这般姿容自然不能让人看去。”
阮籍哂笑,与她同坐在一起,接过她手里的鞭子,扬手一鞭:“歇着。”
“我们去广陵干什么?”司马黛望着阮籍娴熟的赶车技巧,再想想自己赶马车时东歪西扭,不禁脸红。
阮籍斜睇她一眼,随后目不斜视:“不知道。”
司马黛惊呼:“不知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难道不能去吗?”阮籍轻笑。
司马黛摇摇头,看着阮籍嘴角弯起的侧脸,光线折射过来,竟是分外好看。阮籍忽然转过头来看她,司马黛的心不禁怦然一跳,怔忪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