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处,一个男子仰卧在一个女子身边的酒塌上,长长的衣袍拖地,胸前衣襟微敞,而那女子当炉沽酒,姿容秀丽,面对众多的酒客,却不以为意。
醉卧美人怀,端的风流无双。
司马黛跳下马车,便往酒肆走去,青灯笼罩,红泥培酒,屋子便有股暖气漾开来,熏的人恹恹的。
“来两坛上好的女儿红我带走。”她仔细看了那女子一眼,青梅柳黛,细眼琉璃,样子非常清秀。
那女子含笑点头,却不动,只是对司马黛说道:“姑娘可否自己拿?就在我身后。”她的声音柔婉,让人听了不肯拒绝。
司马黛微微点头,她绕过那个大炉子,往那女子边走去,不经意的看了那醉卧的男子旁边,忍不住惊呼:“老爷!”
所有的酒客都往这边望过来,司马黛似乎是怔住了,她望着阮籍拽住那女子衣角不放的手,骨节分明,看着他沉睡不起俊秀的脸,有点回不过神来。
“姑娘认识他?”那女子含笑问道。
司马黛点点头,她忽然明白那女子为什么不能动了。
“那姑娘把他带回去吧,这酒肆快要打烊了。”那女子依旧温婉,语气亲和。
司马黛望了一下周围,除了有些酒客微微露出诧异外,其余的人似乎习以为常。她略微沉吟,把阮籍带上了马车。
夜风吹起,马车行驶在空旷的板石路上,竟有点冷寂,远处雾气水汽结成一片,在夜色中有点发白,飘渺,梆子声一下下的传来,清脆如滴水声,悠远绵长,那条腻着秦楼楚馆的街道上,歌舞声不绝,旖旎婉转,萦绕在无色的夜风中。
“小馒头……小馒头……”阮籍低沉的声音隔着帘子透到外面来,和着远处婉转的歌声,竟有点恍如隔世的错觉。那样细,那样柔,仿佛灵魂深处那一声要命的催促。
司马黛停住马车,探头往里看去,生怕他要喝水,却见他眉关紧锁,似是做什么梦。旁边的刘伶鼾声大作,睡的分外香甜。
好在马车还算宽大,司马黛弯身进去,凑到阮籍身边,微微拍了拍他:“老爷,可要喝点水?”
阮籍的眼睛微微睁开,看了她一眼,还未等司马黛说些什么,他的唇直接压了下来,微微的酒气,凉凉的嘴唇,有股梅子的味道,司马黛竟愣了神,任他轻轻的啄,直到阮籍忽然又倒下睡去,她才回过神来,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耳朵里只剩下那飘渺的柔婉的歌声。
当晨曦一寸寸移到床上的时候,司马黛还兀自沉睡,直到一双大手把她从被子里拽起,她依旧眼神朦胧的看着眼前的人,睡意未减。
阮籍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狭长的凤眼里眼神清朗:“小馒头,你胆子真不小。”
司马黛努力想了一会,才想起昨晚她把他们仍在客栈门口的马车里,自己落荒而逃进了客栈,却一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等到天差不多快亮的时候,才睡去,没想到就被这样拽起来了。
她的脸微微有点红,可是看阮籍,神情依旧,想是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心下稍定,重新趴回床上:“老爷,你要说什么?小馒头昨晚服侍了你一夜,很困。”
阮籍眼睛幽暗:“把老爷扔在马车里就是你所说的服侍?”可是他的嘴角却微微扬起,仿佛心情很好。
司马黛嘟哝了一句,翻了一个身,又重新睡去。
等她睡醒下楼,只见阮籍一人独坐,宽袍广袖,有股傲然绝世的韵味,阳光照在他身上,却也消散不了他身上的近乎孤世的独傲。
司马黛左右望了一下,没有发现刘伶的身影。
“他走了。”阮籍淡淡的说了句,只是眉目不动,递给她一碗面。
司马黛笑眯眯的接过,大大咧咧的埋头便吃,等吃完,阮籍早已扔过来一块帕子。司马黛这回却没有捡,只是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块绣帕,擦了擦,笑道:“别的姑娘送老爷的帕子给小馒头擦嘴太可惜了,小馒头用自己的粗布便好。”
阮籍神情不变,只是重新拾起帕子的手微微一颤,然后放进怀里,抬眼看向外面。
司马黛看着他轻柔的侧脸:“老爷,这次我不走了。”
阮籍转头看她,神情莫名,然后眉目如远山,吐出两个字:“很好。”究竟有多好,他如此的说,可是自己却不明白。
可是毕竟在身边不是吗?陈留尉氏
一切如旧,瓦舍林立错落不绝,街道两边的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阮籍却充耳不闻,神情淡然的斜倚着看书。马车颠簸了一下,司马黛吐吐舌头,尽量驾慢点,却看到前方一辆马车横冲直撞,直直的往这边飞奔而来,马蹄矫健,一点不让路人,所幸这街道宽大,司马黛往旁边避去,那辆马车近了点,司马黛才看清马车夫是一位小姑娘,比她大不了多少,一身红衣,眉宇间却见几分泼辣,一手扬鞭,一边高呼:“让过,让过……”
司马黛皱了皱眉,看着路人惊惶不定的脸,心生厌恶,她仔细的看了一眼那个小姑娘,却在风吹起帘子的那一霎那,呆住。
这是一辆皇族的马车,鲜明的家族标记,浮华绮丽的锦带标明了一切,可是这却不是她所关心的,她只是在里面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姿容绝世如仙的人。
嵇康。
他的手扶着一个女子。
帘子很快又落下,可是司马黛却看得分明,依旧那么清雅如松,神情高远,只是他怎么会在这?
马车很快驶过去了,司马黛依旧不动,直到阮籍掀开帘子,疑惑的看着她:“怎么了?”
司马黛摇摇头,木讷的重新坐好驾起马车,阮籍拉住她:“下车。”
司马黛点点头,乖巧的下车看着他。
阮籍看了她一眼:“我们走回去。”司马黛点头,思绪却依旧飘到刚才,仔细琢磨嵇康身边的女子是谁。却是一片烦躁。
喧嚣的街道中,两个人寂静无言的一前一后走着,阮籍神情悠远,只是从容的走在前面,不喜不怒。而司马黛却低头苦苦思索,双手紧掐,连阮籍停下来她都不知道。
“到了。”阮籍淡淡的说道。
司马黛这才抬起头来,发现已经在院子里了,她仔细闻了闻:“是李子的味道。”在不远处有几株李子树随意的栽着,风一吹,便有股淡淡的清香。
阮籍笑了一下:“喜欢可以摘着吃,只是少吃点。”
“为什么?老爷,你怎么这么小气?”司马黛撇撇嘴,眼睛却四处直盯着那些红彤彤的果子。
“小心吃多了肚子破洞!”一个人接过阮籍的话,嗓音有点青涩,语气却有点刻薄,“小逃兵,两年不见,出落的越发的标致了,怎么,还想着做我婶婶?”
司马黛咬了咬牙,忽然一笑:“小鬼,这么大了还尿床?真不知羞!”说完手一指,还故意走到那院子里晒的破棉被边,指指上面的水渍。
阮咸闻言恼羞成怒,瞪了她一眼,却转头对着阮籍说道:“叔叔,你怎么没把这不懂规矩的丫头赶出去?”
阮籍微微一笑,看了司马黛一眼,司马黛扭头便往那李子树下走:“我今天就把它们都吃光!”
“就怕你不吃!”阮咸看着她的背影得意的又喊了一句。
过了一会,却站到阮籍旁边,看着司马黛摘李子的身影,皱眉问道:“叔叔几月不归是为了她?”
阮籍沉眸不语。
“你喜欢……她?”阮咸又问了一句。
阮籍眼睛望着前方,缓缓摇摇头,轻轻的说了句:“不是喜欢,是爱。”他的声音仿佛如远方的白云,那么淡,那么悠远,随意的飘过,仿佛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可是苍天知道,那个声音极细,极柔,极真。
阮咸深吸了一口气:“那丫头有那么好?”他有点不可置信,一向淡然如菊的叔叔,竟也会如此,在他眼中,阮籍藏得极深,他那沉静如水的表情中,任怎么看也看不透他,那狭长的凤眼,掩盖了一切情绪,可是眼前的那个女子,竟然让叔叔说出那样的话。
阮籍思索着阮咸的话,心里百味陈杂,他也说不出她有什么好,只是如果她不在他身边,他会觉得坐立难安,她在了,便什么都好,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阮籍微微一敛眉,叹了一口气,他不是圣人,他也有喜好,只是习惯掩盖,把什么都藏起来罢了。
“叔叔,你该告诉她。”阮咸眉头一蹙,然后笑道,“我觉得她做我婶婶挺好。”
阮籍苦笑了一下,近来他的脸上流露了越来越多的感情,有点控制不住:“也许时候未到。”
“什么时候未到?”忽然阮籍肩上被人一拍,一个风流公子笑着站在他们背后。
两人回过头,阮籍又恢复淡然如水的样子,阮咸却眉心蹙的更紧:“你来干什么?”
来人不说话,径直走到方才司马黛站过的位置:“就你这破被子还晒?果然如此穷了么?”他的语气比阮咸的还尖酸,忽然眼睛绕过阮咸,看向李子树下的司马黛,“你们这竟有如此绝色。”
阮籍的脸色微微一沉,眼珠一转,语气颇淡:“吕巽这次来又所为何事?”
吕巽轻佻的看了远处司马黛一眼,恰逢司马黛摘了一帕子的李子,递到阮籍的手里:“老爷,先帮我拿一下。”
阮籍接过李子,一把拽住她的手,异常柔声:“先别急着摘,去打扫一下屋子,顺便准备一下晚膳。”
司马黛看着阮籍异常柔和的表情,有点愣神,但还是乖乖的点头下去了。阮咸嫌恶的看了一眼吕巽,追上司马黛,和她一起离开。
直到司马黛的身影消失在那个角落,吕巽才回过神来,接过阮籍的话:“自然是好事,前些月听闻你辞了官,今日有个司空校尉刚好空着,曹大人特意点了你的名。”
阮籍微微有点诧异,只是一瞬间又恢复原来的表情:“那恐怕得让曹大人失望了,籍近日身体微恙,疲惫不堪,还望吕巽回告一声。”说完径直走入门内,把吕巽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