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止是朋友1
“阿既我走了!有空要来北京玩哦!”
凌晨两点十五分,莫零已经走到检票口,驮着鼓鼓囊囊的加菲猫卡通背包朝裴既挥手,圆圆的苹果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
“莫零!”裴既突然语滞,三年前就酝酿在心里的那句话却变成了——“保重。”
“会的啦!”莫零顽皮地朝他扮个鬼脸,所有的心思都在那故意扭曲的表情中藏匿,“你也是哦!保重保重保重!”她像是恶作剧地格外强调这两个字。
“嗯,到了北京给我打电话。”裴既莞尔一笑。莫零还是像从前一样,孩子似的心性。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良姻,他已经离开徽州,可在那沧桑古城里发生的一切却都有着滚烫的温度,被他一并带了回来——良姻为外婆绑起麻花辫的温柔和孝顺,良姻的指甲掐进他手心时隐忍的痛苦,良姻对着老照片悉数过往时怀念的神情,良姻独坐在院中秋千架上孤清的背影,良姻一路为他送行不舍离去的脚步,良姻孑然站在岔口处久久没有收回的目光……他在回头望见此情此景的瞬间,几乎就要上前将她拥在怀里,让她痛哭一场。
他知道她心里有多难受,她之所以送他出来只是为了暂时逃避外婆离去的事实,可那时他却只能远远地看着——扪心自问,他究竟有什么立场,给她可以依赖的肩膀?
仅仅是朋友吗?
她对他总有一种柔韧的疏离感,令他无法看清她的心。不知她现在的情况怎样?是否还是那样默默压抑着悲伤……
“阿既再见!”莫零摆摆手,明媚的身影最终淹没在人群里,或许以后都不会回来。
“再见,莫零。”
裴既的心里不知是失落还是迷惘,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当他对着莫零的时候,竟会想起另一个女子,一厢情愿地为她担忧不已。而当莫零最终离开的时候,他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心平气和地接受。
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离开律师事务所,全身心投入到白手起家的事业当中,拥有了足够的金钱和地位,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再问莫零:“你是否还愿意回到我身边?”为何刚才他却没有问出口?
他摊开手掌,掌心还余留着指甲的痕迹,他盯着那些残缺不齐的弧线,失神许久。
4号,5号,6号……良姻一直没有回公司。
裴既一手撑住额角坐在办公桌前,不停转着手里的钢笔。这星期连续下了三天的雨,整个公司的气氛也变得沉闷,连桌上的文竹盆景也靡靡的不比从前的朝气。仿佛是被这绵密的雨声所烦扰,他的心情莫名有些浮躁。
已经是9号了,良姻还没有回来,更令他郁卒的是——她竟彻底的音信全无。5号的时候他给她发过一条短信:“什么时候回来?”而她一直没有回。
原本想直接给她打电话,每次翻出她的号码都犹豫着没有按下通话键,明明是想关心她,又不想被她认为是在催促她回公司,或许这些顾虑纯粹只是他自寻烦恼而已,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这样矛盾的心情。
“裴总,这是上个月接到的一部《江南灵韵》专题片,已经制作完成,请您最终审核。”进来的是影视制作部的经理顾齐。
裴既接过他递交的光碟,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你们部门那两个新人表现得如何?”
“哦,是小杜和小邹,她们俩的文字功底都很不错,而且各有各的风格。”顾齐稍微点评了两个新人,“小杜的文字华丽唯美,而小邹的文字犀利简练,刚才两个人都交给我一篇关于‘苏绣’的文案稿,我个人觉得小杜的文风更适合一些。”因为良姻的文字原本就像一幅苏绣,细腻华美,纹路清晰,尤其适合写旅游景点和山水民情的文案。
裴既闻言微讶,“她不是请假了吗?”
“是啊,她请了三天的假,前天回公司的。”
良姻前天就回公司了?为什么他却不知道?裴既的脸色蓦地一沉,“叫她过来。”
“大BOSS的脸色很不好看,想想你最近犯了什么错误?记住,在他面前只能认错,不能找理由,就算你有一万个理由也不能说!”顾齐在喊良姻的时候格外严肃地叮嘱了她一句。
裴总的脾气他们当下属的都深有体会,尤其是承认错误的态度,谁敢不怕死地找借口,那下场绝不是一个“惨”字所能概括。
良姻一听这话便慌了,同时脑中飞速搜罗回忆:迟到?早退?吃零食?忘戴工作牌?啊!难道是因为昨天她在上班时间逛天涯论坛被助理肖颐看见了,然后告诉裴既的?不会吧,虽然肖颐当时说了她两句,但也不至于打小报告给BOSS大人啊……而且她之前也看见很多同事闲了就上Q聊天,还有玩游戏的,她只是逛一个论坛找找乐子,没那么严重吧?
但是除此之外……她好像没犯什么事啊……
良姻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但她只能硬着头皮敲响总经理办公室的玻璃门。
“进来。”
良姻深吸一口气拧开门把手,一进去便对上裴既深邃的目光,他双手交叠支着下颌,眯细了眼睛盯着她,淡色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却不说话。
那个姿势让良姻觉得头皮发麻,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裴总你找我?”
良久,裴既平淡开口:“把门关上。”
“抱歉。”良姻汗颜,她一紧张居然连礼数都忘了,连忙转身带上门,这才走到他面前,想起顾经理的那番话,她赶紧低眉顺目,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姿态。反正无论有理没理,她只能认错就对了。
冗长的沉默,裴既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今天仍穿着连衣裙,细细的肩带,白底纭纹的棉绸质地,有些类似于旗袍的复古样式,修身的设计更加显得身姿纤细、柔若无骨。因为天气微凉而披了一件鹅黄色的针织外衫,长发绾成花苞髻,几缕卷曲垂散在胸前,轻薄的一层淡妆,遮住了原本憔悴的脸色。
她的心里……究竟该藏着怎生的柔情,令他每一次看见她都是不同的模样?
可他却分外记得,那天她穿着衬衫,结着发辫的样子,那般青涩美丽。他们身后是斑驳的墙垣,古老的门庭红漆凋落,而他们面对着即将驾鹤西去的老人,虔诚敛去一身繁华。小小的她只及他的胸口,苍白的脸上满是忧愁,令他总在担心是否轻轻一碰就会碎了。当他牵过她手时她克制不住的颤抖,竟连他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所以那一刻,即便只是谎言,他也说得诚挚无比,如同真心许下的誓言。
在那空空的大房子里,她对他说了许多话,原以为经历过那一天,他们之间的关系多少会得到改善,可她偏是这样忘恩负义,事过之后又想与他划清界限,他越想越愤愤不平!
“什么时候回来的?”裴既终于开始训话了。
“6号晚上……”良姻如实回答,“办完外婆的丧事之后,我跟父母一起回来的。”她心下忐忑地想,该不会是嫌她请假的时间太长了吧?可是之前他还允诺说等她整理好心情再来公司呢,BOSS大人不能言而无信的。
“为什么不回短信?”
“呃?”良姻一愣。
“我5号就发短信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没收到吗?”裴既的眉头微微蹙起。更令他恼火的是,她若无其事地来公司上了两天班居然都没跟他打一声招呼,害他莫名其妙地瞎操心!
“不是,我手机没电了,忘带充电器,回去之后才看到短信的……”良姻下意识地说明了下,“因为我看到短信的时候已经超过了时间,所以就没回了。”其实她也很懊恼没有及时看到短信,但又觉得自己过了两天突然回他短信会不会很奇怪,万一打扰到他怎么办……唉,她真的是个很别扭的家伙啊。
裴既听着她的解释,只觉得头顶有团火越烧越旺——她没回短信不是因为没收到,而是因为她觉得超过时间就不用回了?这样不负责任的态度!但他怒极反笑,悠悠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在躲我?”若不然他怎么会连她的人影都见不到?
“没有没有,”良姻一迭声否认,觉得自己有必要跟他说清楚,“因为我的小侄女来了,我下班了要陪她,所以这两天我都是回家住的……”她有些拘谨地小声说,“你又很忙,我总不能在上班的时间来找你……”
原本是打算今天住回公寓之后再上门跟他道一声谢的,没想到被他直接喊到办公室来训话了,不过……这个好像不是公事吧?
裴既垂着眼睫不语,尽管脸色缓和了些,但眉头的褶痕一直没有舒展开来。
良姻正纳罕,听见他轻描淡写的声音:“你工作去吧。”
“没有别的事了?”良姻微怔。原以为的大事,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可怕,甚至……是令她欣悦的。她已经逐渐从外婆离世的打击中走出来,也许正是因为心里有了可以依托的良人,想到他便会多一份力量。
“作为你的上司,我有必要关心一下你的身心状况。”裴既微微一笑,抬眼时神色清淡如初,“看来你调整得很快。”他早该预料到,就算她心里有再多的苦闷,也不会将这些消极情绪带到工作中,给同事们看见。
她就像颗味道发苦的凉糖,却用精美的糖纸包裹自己,表面看上去总会以为它是甜的。
说到底还是为了工作。良姻低头轻笑,“谢谢裴总的关心。”
直到办公室恢复了一个人的冷清,裴既才敛去唇边的笑意,转开皮椅看向窗外的天,灰蒙蒙的,但雨已经停了,太阳在稠云之后微微露了些眉目,或许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像是某种特别的预兆,他的心情也随之豁然开朗,连同这些天以来迷惑不清的思绪也找到了答案。
看来他有必要改变现在的这种局面。既然她不过来,他便过去。
他们,一定不只是朋友。
翌日是星期五,早晨七点十五分。
清楚听到隔壁传来的开门声,裴既轻然一笑离开客厅的沙发,提着早已准备好的笔记本电脑包从容走出房间。
“好巧。”
正在锁门的良姻“吓”地短促抽气,半晌才回头对男人扬起一个微笑,“好巧啊,裴总。”可她怎么也没有料到会在这种时间点与他“巧遇”……不过,为什么她隐隐觉得自己很像是被守株等待的那只兔子?“裴总也起得这么早吗?”莫不是传说中的工作狂?
“好像确实早了点。”裴既作势看了一眼手表,掩去眸中笑意,“不如一起散个步吧。”
在这样轻巧却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良姻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理由拒绝。
秋天的视野里充斥着深浅不均的黄色调,但气候尚怡人。小区北门的鹅卵石道旁种了几棵法国梧桐,即便是在沾了薄雾的清晨,也可以清楚望见那些黄绿斑驳的树皮大都翻卷起来,叶子倒是半成新的,唯其树身像披着一层光鲜易剥的壳,似乎一探手就能将它揭下。
良姻穿着细高跟鞋,裴既便有意绕过那些中心镂空的地砖,尽量走地面平坦的地方,且明显放慢速度等她。两个人偶尔会交谈几句,但大多时候都是静静地往前走,虽然彼此无言,气氛却已经不会尴尬。
直到眼前只剩下一条鹅卵石路通向小区外时,裴既略微驻步,身边的良姻忍不住小声开口:“裴总,其实我踩高跟鞋的水平没你想象的那样弱的……”好歹她从大三开始就穿着至少七厘米的高跟鞋逛街购物,到如今更是得心应“脚”,游刃有余。
她说着就先自走上鹅卵石路,听见裴既在后面轻笑,“看来是我小瞧你了。”
良姻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我猜裴总以前的女朋友一定很少穿高跟鞋吧?”说完她却不敢回头看他,心跳霎时有些慌乱,她怎么……怎么忽然想起了莫零……
他的细心与温柔,分明是很久以前便养成的习惯了——却不是对她。这种酸涩的心情,是……嫉妒吗?良姻心中忽忽发颤,从前她喜欢他,却只是单纯地喜欢着,并压抑着,不会这样明显地流露出羡妒的成分,如今是怎么了?
似乎是从徽州回来之后,她的心便越来越不安分,急欲脱离她的掌控。
“她唯一一次穿高跟鞋便摔了好几跤,以后再也不穿了。”裴既沉声缓缓说道,这是他第一次当着良姻的面提起莫零,却并没有太多痛苦的挣扎,他不知道是否因为莫零已经离开这里,而他真正决定了放弃——或许不久之后,他会彻底走出莫零的世界……
“对了裴总,还没早饭吧?”良姻急于岔开话题,“我请客。”
“我买单?”裴既利落地收拾好心情,走到她面前。
“呐呐,不准搞阶级歧视的!”良姻佯装轻恼,“难道我连请你吃包子的钱都付不起吗?”
“呵……”裴既难得开怀地笑出声,“我还以为你要请我吃大餐。”言外之意是高估她了。
良姻越发坚信,这个男人的本质里绝对藏着恶劣的一面!“好啊,那我就用请你吃大餐的钱请你吃包子好了,少说也有千百来个,填资本家的无底洞应该够了。”
她玩笑的话音未落,不妨脚跟被凸起的鹅卵石一绊,整个人便朝裴既倾斜过去——
“当心。”裴既很自然地伸手扶了她一把,在她一低头的瞬间,他无意间发现她右耳背上的一颗痣,因她今天扎着马尾,露出白璧般的双耳,所以那颗痣清晰可见。他的心头陡然升起一丝异样,却还来不及深究下去,良姻已经很快站稳身子,掌心的温度一触即离。
“果然话是不能说满的。”良姻自我解嘲地笑笑,庆幸自己没有太失态,只是这样近的距离令她有些心猿意马,“快去买包子,早上排队的人会很多。”她说着便径自朝前走。
之后那一段路,裴既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她耳背上,那颗痣……难道是……
旋即失笑:这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此时小区门口包子店前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意味着这家店的包子很受欢迎。裴既的手机突然震动,是艺术总监闵泽笙打来的,便让良姻排队先等,自己走到一边接电话。
“喂,裴总!”闵泽笙的声音满是焦虑,“那个拍汉服文化预告片的女模特昨晚急性阑尾炎发作,医院说要立即开刀才行,可片子已经拍摄了一大半,效果都很不错的,现在要换人重拍的话——”
“重新选人,接着后面拍。”裴既声音沉静,不见一丝慌乱,“合作方并没有要求整部片子从头至尾只能出现一个女模特,换人以后可以尝试不同的汉服造型。”
老总发话,闵泽笙自然听从,但又有所顾虑:“这部片子虽然是说汉服文化,但连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如果中途换人的话可能会影响到情节的流畅度……”他想想又转身对顾齐说了句,“看来得把小杜也喊过来,看她能不能把文字稍微修改一下。”
裴既闻言微讶,“我之前看过文案,只是普通的陈述。”所以他会格外要求将画面拍得唯美一些,弥补文字上的枯涩死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