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只身来犯险1
“喂你好,我已经拿到存折,但今天银行不上班,需要等到明天才能汇款。”
良姻抿了抿乌青干裂的嘴唇,望向不远处的废弃工厂,尽管墙壁上213号铭牌已经斑驳,却依稀还能找到原先的痕迹,许已是十几年前的繁华。她连夜赶到这里并等了一个晚上,相比于严冬的饥寒交迫,在茫然等待中无尽的焦灼双倍啮噬着她,但她的声音清晰而不含糊:“在那之前,请把电话交给我的男朋友,我需要确保他的安然无恙。”
短暂的嘈杂后,电话被一道温柔的声音接起:“良姻。”
“裴既……”良姻立时红了眼眶,仿佛所有压抑的痛苦和不安也在此刻找到渡口,再也不需要强作的坚强,她一抽一抽地低声哭泣,只有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无法掩饰自己的怯懦。她不是电影里遇神杀神遇鬼斩鬼的功夫女侠,她只是一个极其平凡的女子,遇到这样的事情她根本想不到万全之策,走到这一步,她也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是什么,也许是死亡。
“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我很好。”裴既温和笑笑,显得精力充沛,“昨晚自摸了两次清一色。”
“你——”良姻气到哽咽,她为他提心吊胆到现在,一颗心如在冰窖里受着凌迟的折磨,可他竟然若无其事地跟那帮歹徒搓麻将——“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她像是宣泄般地哭得更大声。
“我知道,所以不必为我担心。”裴既的语气依然是不疾不徐的柔和,却蕴含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似乎只要听到他的声音便不由自主地相信他能安然脱险——他就是有这样的能力,“相信我,良姻。”
良姻一面点头,一面捂着眼睛不住地抽噎:“裴既……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嗯?”
“其实那封情书……不是紫兆写的。”良姻努力理顺呼吸缓缓说道,她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说,如果生命到这里将要画上句点,她还想对他表白一次真心——也许正是走到绝境反而变得无畏无惧了,“是我写的,我……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你……”从十年前,当她还是豆蔻青涩的小丫头时,就一眼钟情于他。
“我知道啊。”裴既欣然微笑起来,她终于愿意诉说自己的秘密。
他知道?!良姻顿时呛了口气,“你……你……”怎么知道的?
“还记得那天我让你抄写的公司名称吗?”裴既口气愉快,“中间有几家公司是我编的,你写行书的字形很特别,可惜我没有来得及看到落款,只记住你写的‘一定不会’四个字。”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她写字的风格已趋于成熟干练,但那四个字的字形却与当年无多大区别,因而当他看见她誊写的字迹时便确信那封情书是她写的。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良姻又羞又恼,眼泪落得更凶,“你怎么会……想到是我……”
“直觉。”裴既坦然笑道,他的直觉从未出过错,那天他远远地看到她眼里的泪水便已预感到——她才是情书里的那个将暗恋心事深埋的女孩。何况紫兆是个凌厉张扬,且敢言敢行的女子,相比于写情书,她应该比较适合当面告白,“我很高兴……暗恋我的那个人是你。”他一字一字说得缓慢而真挚,对她至始不变的心意——他怀着莫大的庆幸与虔诚的感激。
良姻笑着落泪,此刻她只感受到他真心实意的怜爱,那些惶恐和害怕仿佛都离她远去了,叨扰不及她。如果这是上天在她离别前的馈赠,她情愿抱着他给的爱幸福至死——“那你……喜欢我哪一点?”她问得有些局促,冻得通红的手指握紧了手机,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我知道自己的性格很差劲,我很懒,很被动,也没有上进心,遇到困难就想逃避……”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很糟糕啊……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喜欢你哪一点。”裴既状似苦恼地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却满含着笑意,“当我发现你身上没有哪一点让我不喜欢时,我想我应该喜欢上你了。”
他喜欢她的全部,毫无保留的。
有一句话他不敢告诉她——如果他能顺利逃过此劫,他会向她求婚。尽管高三那年父母离异的打击在他心里一直有道阴影,更因年少时自尊心太强的叛逆行径令他至今无法释怀,他其实并不相信婚姻——但他需要给她一个家,因为这个家里有她给他的爱情。
也许在这个仪式中他们是各取所需,她想要一份安全感,而他想要她的一切。
“良姻,还记得四年前的地震吗?”裴既微笑着,含蓄地提醒她,“男厕。”
是他!竟然是他!良姻惊喜逾恒地捂住嘴巴,“那个男生……是你?”她辛苦掩藏了这么久,以为是自己见异思迁所以害怕承认这份心意——没想到那个人就是他!
“良姻,其实那个时候,我或许就已经喜欢上你了。但是我有莫零,所以我没有去见你。”裴既一字一字说得诚恳。正因为他对爱情严谨负责的态度,所以他同样需要压抑这份情热,只敢在梦境中释放。而如今他们走到一起,便不再需要掩藏。
“裴既,”良姻利索地擦掉眼泪,她什么也不怕了,“我想见你……”她的声音很低,“我要怎样才能见你?我已经在外面等了好久……”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轻举妄动,可她真的好想见他啊!
裴既的脸色陡然一变,她说什么?难道她一个人找过来了?她怎么能——“良姻——”他痛心疾首,原本周密的计划因她的突然出现而乱了方寸,但他不能明说,只能暗示:“我说过你不必担心我,他们拿到钱就会放我出去了。”
“我不会给他们钱的……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放的,绑匪一旦拿到钱都会撕票,到时候人财两空……”良姻很明白他的处境,语气里有种不依不饶的执着,“无论怎样,我只想见你。我知道我的脑子不够使,但你很聪明啊,你肯定能够想出办法……”
“良姻!”裴既激动地打断了她,他不是神仙,他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令自己全身而退,但他最想做的就是保全她啊!良姻不给他们钱是对的,但她更应该想到向警方求助,而不是只身来犯险,“良姻,你等我好不好?”他这句话分明是在暗示:你什么都不要做,我会尽可能地与他们周旋下去,活着出来见你。
“裴既,我知道这是你的缓兵之计。”良姻反而变聪明了,故作轻松地笑笑说,“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告诉我,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我一定要见你。”
“良姻——”
电话猝然便被掐断,身为头子的男人隐隐察觉到异样,“你女朋友说了什么?”他目露凶光,分明是在警告裴既不要动歪脑筋。
“实不相瞒,我的女朋友……很喜欢珠宝和服装。”裴既垂眸苦笑,而他的谎言与他的神情完全匹配,几无破绽,“她看到我的存折上还有很多钱……就想去看巴黎服装展,顺便定制几套时装和首饰。我让她等我出来,可她恨不得明天汇完账马上就走……我怎么可能不生气?”他摇摇头,眼里有一种难言的悲哀,“可是我很爱她,我无法拒绝,即使在她眼里,名牌服装比我的安危更重要……”
一番声情并茂的演绎,尽管骗过了敌人的眼睛,但他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良姻的那些话,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时不时便往铁门望去,生怕那里会突然冲出一道人影。
如今他不得不考虑更多可能会发生的意外情况,他虽然学过防身术,倘若单打独斗绰绰有余,但敌人身上都带了刀,他不能保证能够完全胜过三个人——他并非拥有九成把握就会忍不住行动的人,他需要打的是绝对胜利的仗。但如果良姻真的出现了,他必须果断出手,才能保证她的安全。
“快快,吃晚饭了。”
因为有心事,裴既并无多大胃口,只是默然地看着三个男人打开快餐的袋子,将里面的几道菜取出来,为了盯紧他,他们寸步不离这个工厂,到用餐时间都是叫外卖送来饭菜。裴既注意到两次送来的快餐袋子上都印着“巧媳花样小炒”的字样,且工厂里还有一些随手乱丢的快餐袋子也都是这一家的,可见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一段时日了。
“麻婆豆腐,辣子田螺,泡椒鸡杂,火腿炖蛋,哈,今晚的菜花样不少啊!”
裴既一见四道菜里有三道都洒了辣椒,不禁皱眉,他是半点沾不得辣的人,不过他原本就食欲不佳,倒也觉得无所谓了。他的筷子伸向火腿炖蛋时微微有些停顿,忽发想起,以前良姻也做过这道菜,而且是在厨房里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端出来。
“怎么样怎么样?”她双手捧脸趴在桌上,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满含期待,那可爱的小模样就差摇着尾巴喵喵叫了。
他尝了几口,很中肯地发表意见:“味道……有点奇怪。”但也不难吃,只是跟他以前吃过的炖蛋味道很不一样,不是那么滑,中间有粒状的结块……姑且将它认作是良姻式的风味。
良姻“啊”了一声:“怎么会奇怪?我是完全按照食谱上做的。”
“不信你尝。”他笑着舀了一勺喂给她。
“很好吃啊。”良姻抿了抿唇角,对自己的成果相当满意,“哪里奇怪了?是你嘴巴挑。”
“是吗?”他要笑不笑地,直接倾身过来欺住她的唇,绵长的深吻之后不忘在她唇瓣上轻咬一口,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果然变好吃了。”
这人!每次都这样……良姻红着脸恼道:“以后不给你烧菜了!”
话虽这样说,还是会看见她闲暇时就拿着食谱专心致志地研究,偶然还会发明一些新鲜的菜式。他知道良姻很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她只是懒。
但他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良姻原本就适合这样松散随性的生活。
思绪一顿,裴既探出筷子挑起炖蛋放进嘴里,蓦地僵住——
这个味道……鸡蛋不是很滑,中间还有粒状的结块,嚼在嘴里沙沙的,却并不难吃——是良姻才会做出来的……奇怪的味道……
裴既眯眼注视着那三道所剩无几的辣菜,心里升起一种强烈的直觉:良姻,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对不对?
“裴既!裴既!”
良姻推门进来的时候,三个男人已经倒在地上昏睡不起,而她的眼里闪着泪光,望着安然无恙站在面前的男子,他刚刚打完报警电话,脸上的表情是罕见的严肃。
“警方二十分钟之内会赶到。”裴既转而望着良姻,眉头拢起一道褶痕。他没有称赞她做得好,尽管他知道这是她想出的办法——在那三道辣菜里放了安眠药,因为他从来不吃辣,所以得以幸免。她虽然利用自己的智慧救了他,可他很生气——即便是在生死关头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偏偏只有她——总是轻易触动他的怒火,“良姻,你怎么能擅自行动?这么危险的事情,出了半点差错都有可能伤害到你的性命!”
她知不知道“关心则乱”的道理?她知不知道他为了她那一句任性的“我一定要见你”而心惊肉跳了一整天,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良姻一说话眼泪就掉下来,“我不敢报警,也不敢向别人求救,我只能自己来找你……我本来就不聪明,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法子……”
“你——”裴既又气又怜,伸手将她抱进怀里,她今日没有穿高跟鞋,小小的只及他的肩膀,整个人显得越发娇脆易折,感受到她在怀里不住的颤抖,他更觉心疼不已,“明明害怕还要过来,总是这样逞能。”
“我只是想见你……除了这个我什么也想不到……”良姻嘤嘤啜泣,在抬头的间隙陡然发现裴既身后那道逼近的黑影以及那把明晃晃的反着灯光的尖刀——
“裴既——啊!”
“嚓”,刀尖刺透后背,霎时血腥的味道在空气里蔓延,在清楚感受到后背传来痛楚的瞬间,裴既飞快支出手肘一撞,“砰”,将后面的男人撞翻在地,而他自己也踉跄不稳。
“裴既!”良姻尖叫着扶住他,而地上的男人却不甘罢休地爬起身,挥着刀子再度扑向裴既——
裴既虽然受伤却分毫不乱,左手迅疾扣住敌人的手腕,用力一折,“当”,刀子落地,就在裴既想要抬膝击向对方下腹的时候,眼前猝然一阵强烈的昏眩,浑身的力气被抽干,他晃了晃倒在良姻身上。
那时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他死了,良姻怎么办?
“哐啷”——忽然一阵尖锐的爆裂声令裴既清醒,睁开眼便看见眼前的男人直挺挺向后倒去,而脸色煞白举着啤酒瓶的人是……良姻。
裴既虚弱地牵了牵唇角,“做得好,良姻。”
良姻赫然惊醒过来,看着他整个后背都被鲜血染红,顿时慌了神,“裴既你怎么样?我,我打电话叫救护车——”
“良姻,赶紧离开这里……”裴既竭力保持头脑的清醒,无论在等待警方还是在等救护车的这段时间里,他无法保证那另外两个男人会不会突然清醒过来,他现在受了重伤,这里附近又没有什么人能够帮忙,只有良姻一个人的话肯定应付不了——而他失血过多,如果不快点施救恐怕会支撑不住,“良姻,开车,送我去医院……”他记得那辆面包车就停在外面。
“可是……我还没有考驾照……”最大的问题是她不敢开车啊!
“良姻,相信自己。”
良姻,相信自己。当良姻踩动油门,驱车驶向公路的时候,耳边就一直萦绕着他的声音——是那种温柔得能够抚平一切担忧害怕和不自信的语气,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还在颤抖,可她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眼泪早已风干,她的脸上是一丝不乱的沉稳。
裴既在虚虚实实的昏迷中却想起了顾齐说过的那句话:呵……良姻的脑子里确实装了一座金矿啊,里面有很多无价之宝,但她只有被逼到绝境才会爆发出无穷的潜能。
尽管他因她的擅作主张而气恼,但这场劫难仍是多亏了有她在,是她从那七位数字中找出他的位置,是她想到了分菜下药的主意,是她在关键时刻砸下那个酒瓶——也许连她自己都想象不到自己能够做到那样出色。
所以他要逼她克服开车的心理障碍,但这次不是赌——他相信她。
腊月的天下雪了,落在玻璃上白茸茸的像猫咪的耳朵尖儿,但很快就化成了水,令良姻想起了曾经那个雪中伏特加酒的广告,虽然不是蓝色的晶瓣,却同样是温暖舒柔的基调。她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下了公车便撑起一柄小红伞,袅袅俏俏地往市中心医院走去。
特护病房里,裴既戴着眼镜靠在加厚的垫枕上,右手背插着针管,左手还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公司连日堆积下来的工作,令他在住院休养的这段时间里也不能完全松懈。好不容易理清了项目条款,他稍微想动一动僵硬的肩膀,便只感觉背部一阵椎心的疼痛——“啧。”他皱眉。医生说后背的刀伤离心脏位置很近,幸而抢救及时,已经渡过了危险期。
“裴总,别忘了你是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推门而入的良姻没有错过他脸上那一瞬吃痛的表情,一本正经地提醒——“请注意劳逸结合。”
裴既唇角勾起微笑的弧度,“平时习惯了忙忙碌碌,突然闲下来反而会浑身不自在。”
“啊,工作狂真是奇怪。”良姻将米色的线织长外套挂到衣架上,走到他床边坐下,“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明天能够完成的事情,非要在今天完成呢?”
好吧她该承认,她是在给自己的懒惰找借口——如果不是被人催促,她很难会自己发现紧迫感,任何事情都能拖到最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