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李初多言,盾阵掩护之下,各什长带领着老兵们纷纷依照各自的方阵列队,按照预定的方向四散开来。刀兵位于阵列之中,戟兵前驱,弓兵列后,两边散列着三十人左右的弩兵,这些队伍之中的精锐,匍匐着身子已经向着两边的高丘冲了过去。
血腥杀戮的开始,李辟第一时间就已经找到了一个行军的刁斗扣在自己脑门上,躲到了铁蒺藜后面,只听到偶尔有叮叮咚咚之声砸在自己的铁制的刁斗之上,虽然隔了很远距离,力道仍然大到震到自己的手臂发酸。
他不是什么胆小如鼠之人,在前世他也有过见义勇为的举动,但初来古代,亲眼见到了身边一人血染胸襟,毙命当场,这种冲击力还是很大的。毕竟对于文明世界来说,杀人和被人杀都实在是比什么都大的事情。但在这兵荒马乱之地,杀人和被杀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所以他现在唯一想到的就是先活下来,穿越到大汉可不是等着送死来着。
新兵们只有五十余人,因为没有战场的自我保护意识,再加上身上那些少得可怜的防护甲具,所以约有二三十人已经在第一波箭雨中死在当场。
剩下之人在李初的命令下,上造张众已经开始将他们组织了起来躲到了大盾阵之后,这些哆哆嗦嗦的新兵一个个面无人色,李辟看到人群之中,大多数可能都是未成年的少年,这些所谓的“良家子”无非都是些在老家饭都吃不饱的农人子弟,虽然有着为国建功立业的心思,但毕竟还是为了生存。
但,战场是残酷的,丢下了二十几具的尸体,他们亲自体会到了战场的血腥和残酷。在野外厮杀之地,只有你死和我亡!
远处的两骑已经从山丘小径奔至塞城,满面大汗淋漓的两个汉子从马上一跃而下,一名年纪较轻的少年身行轻捷,举动灵敏,满脸写满了精明二字。他们弯着身子奔至李初面前,半膝跪地,奏道:“报大人,我等奉命监视湟水羌寨之动静,刚刚亲眼看到虏贼已经大军出动,目前前锋已经逼至城下,适才箭雨变为彼等所发。贼虏还有大军在后”
李辟明白,这二人是军中的斥候,专门负责在远处监听敌人举动,同时也有传递军事情报之效。
李初眉头紧皱,问道:“亲眼看见的贼众数目约有多少?”
“前锋不低于三百之众。”
“云,你的意思是说,后面还有人马?”
被唤作云的斥候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沉声道:“敌众后面尘烟高涨,依云看来,羌虏此次犯塞,数不下一千。”
李初大惊道:“怎的如此之多?按照你等之前截获的情报,不是说仅有五百多来袭?”
“按照我等截获之报,却敌燧前叁狼种羌寨应只有三百左右的青壮。”
“速速举烽!”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李初觉得,靠着自己却敌燧的数百人肯定是挡不住这波羌人的侵袭的。
“举烽,举烽!”一层又一层的命令传达,只见积薪堆旁的士卒迅速拿起早已经准备好的火把丢到了柴火之上,柴火之上还额外堆了很多的野狼粪便,点燃之后,只见高高的烟筒之上瞬间狼烟滚滚。
看着士卒们已经各自战备结束,羌人第二、三波箭雨也已经结束,按照惯例,这时羌人已经兵临塞下,准备攻打城门了。李初手一挥,老兵们列着齐整的军阵向着城门突去,弓兵也已经列阵对着城门的方向还射出了第一波箭雨。
在李辟看来,西汉的弓箭已经算是杀人利器,和考古出土实物几乎一致的是,制式弓箭是按照拉开需要力量的等级有所区分,边塞因为是四战之地,弓箭的石数也不低,一般要达到四石之数。
李辟也随着新兵的一员,跟在戟兵之后,作为戟兵的机动力量准备随时替补战死的老兵。
城门外,杂乱无章的骑兵列队中,一个满脸刀疤的羌族汉子正叽哩哇啦地指挥着后面部族中的骑士,他们身着羊毛鞣制成的袍子,戴着尖尖的帽子,随着马蹄杂沓之声,不时地发出阵阵怪啸,领头的刀疤汉子明显是他们的首领,手中弯刀如月,脚下骏马嘶吼。很明显,他们是外族中的精锐。
羌众在马上齐射出三四波弓箭之后,已经奔至城楼之下,而汉人在橹楼上的防守士卒也开始对着这一群彪悍羌人还以颜色。弩机发出的箭声传出阵阵嗤嗤破空之声,很明显,威力比之于弓箭只会更强。
马上的羌人很快倒下了一批,失去了主人的马匹们开始漫无目的地四散奔驰,刀疤脸阴沉沉地看了一眼倒下的族人,怒吼一声,众人纷纷拿起来各自带着的圆盾阻挡弩机和弓箭的侵袭。
汉人的弩箭确实不是好惹的,不过,为了族人的生存,为了塞内那抢不完的金银布帛、妇人青壮,自己的族人牺牲一点又有何妨?
“都给老子冲,打下这个汉塞,老子让你们大抢三天,回来好好享受三月!”
被战争刺激得眼睛都红了的族人听到这话,更是血脉偾张,恨不得现在就越过关口,去大村小堡里抢个痛快。
就在这要紧时刻,城门洞开,同样冲出了一片红色的海洋,大汉的指旗迎风怒放,不输于羌人的嘶吼声直冲云霄。
第一波接触的是汉人步卒的长戟和羌众马上骑士的短刀,长戟显然略占上风,数十名叽哩哇啦叫着的羌人被长戟刺破了胸膛或割破大腿,长声呼痛下纷纷从倒下马来,有些倒霉鬼被后面涌上来自己族人的马蹄踏成了肉泥。
长刀快马之下,也有数名汉人士卒或者被割破喉咙,或者被剁下了首级,更多的是手臂和肢体在快刀下的断裂,漫天血雾弥漫。
人群中,作为预备队的李辟,亲眼目睹了这残酷一幕。以前史书上写羌汉之战的,某战斩首多少多少级,得牛马羊多少多少匹,但从来不会书写汉人有多少战损的。
血淋淋的历史是轻描淡写的,是经过美化的。
当下的残酷,是用事实告诉他,这是如何的一个世界,真实、残酷、无奈、挣扎。
“啊!”十步远处,一个中年汉卒被马上羌人的快刀砍中了左胸,因为巨大的冲击力,惨呼一声,他被甩到了李辟的跟前,浑身血污的汉卒痛苦惨呼,胸前的伤口深可见骨,刘辟顾得不得多想,赶紧拖着他向战场的后方挪去。不管能不能活,他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嘿,小子,你要死吗?”左手执长戟伸出刺中一个就快要冲到李辟面前的羌人,右手环首铁刃随之递出,噗的一声刺穿了马上骑兵的咽喉,那人握着自己的咽喉,满脸痛苦在三步之外气绝而亡。
幸亏李初的及时驰援,要不然李辟又是下一个刀下亡魂,怒吼着让刘辟放下手中的伤兵,李初递给了他自己手中的环首刀。
很明显,战场上的战斗人员的分心救援是极为危险的,这就好像是在河里去救一个溺水之人,没有正确方法和足够的自信,又如何能在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
至少,新兵蛋子刘辟还远远做不到救人。
刀在手,怎么办?
战场陷入了胶着,远处,汉人的弩兵已经停止发射弩箭,因为误伤自己人的概率太大了。而冲出门的大概有三百多人的汉兵也就堪堪和来袭的羌人打了个平手,戟兵已经差不多消耗殆尽,新兵也大多数被驱着替补了上去,堪堪用胸膛挡住了第一波羌人马队的冲击。
有些从马上跃下的和部分徒步的羌人开始和第二队的刀兵接仗,短兵相接更是分外惊险,很明显汉人的刀比之于铸铁技术极为落后的羌人来说,在武器上就占了先机。
但羌人一个个的杀气冲天,基本是悍不畏死同归于尽的拼杀,一时间,双方也是打了个难解难分。
李辟手中的刀,造型简单,环首而刀身弧度略弯,乍一看倒有几分倭刀的意思,不过短多了,而且比之于后世的精钢锻造,很明显,这把铁剑的冶炼技术还远远不足。
但并不妨碍其是一把杀人利器,刀锷处鲜血正一滴一滴地随着刃口向下滴,很明显,是刚刚杀的那个羌人的。刀的重量不轻,凭着李辟的前世小身板一只手是很难握住,更别说砍杀击刺了。
但是这一世的他,轻轻松松地就握住了这数十斤的刀,眼看着羌人和汉人杀声震天,他愣住了。
该不该杀人?杀羌人?为大汉立功?
按照这个时代大汉的道理,简直再正确不过了,那些羌人无非是戎狄之种,教化之外,禽兽之人,和杀一只狗杀一只彘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但他好歹是二十一世纪的人,人道主义在内心深深扎根,他即便有了杀人的能力,但他能够下得去手吗?
“#¥#%¥)#¥”,混战的人群中,一个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话的羌人汉子看他呆头呆脑地愣在当地,以为是个新兵蛋子,狞笑一声中,握着弯刀就向他扑了过来。
“小辟,小心!”埋伏在两边山林中的射手黑夫看到此景,不由惊道。
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到那羌人油腻腻的脸庞和脖子,以及常年不洗澡导致须发乌漆黑的糟糕模样。
再不动手,你会死的!心念一动,刀随意转,燧长给的佩刀划过了一道优美的弧线,顺着那人扑来的方向,在羌人的胸腹部划出了一道斜长的深可见骨口子,那人扑过来的力道极大,他万万没想到这看起来慌乱无助的少年竟然有如此的臂力。
鲜血如同后世的花洒一般喷了李辟一头一脸,他在运刀劈过去的时候,冥冥之中好似有种肢体的习惯动作在指引着他从最大化打击以极度出其不意的角度斜劈过去。
这只能说明,之前这具身体的主人一定是经常习武之人,一刀结果了此人,肌肉的记忆效应让李辟信心大涨,虽然他真的很不想承认:自己杀人了?
但是别人已经杀到你的脸上了,你总不能任人宰割吧?身为汉人,也只能站在我先祖同族的份上,同仇敌忾了。
怒吼一声,向着燧长的方向,李辟大步奔去,这身体的素质好得紧,运刀、跑步就连一点也没有气喘。
看到新兵蛋子首杀得手,远处的弩兵们大喜过望,不由得又“万岁”山呼起来,尤其黑夫的声音最响,毕竟,刚刚被射死了那么多新兵兄弟,总算有人能漂亮地杀个羌贼解解气了!
和李初对上手的是那羌人骑兵先锋刀疤首领,听着汉人的欢呼声,黑着一张脸的他火冒三丈,作为叁狼种羌众绝对的精锐,他在大族长面前夸下了海口,说只需要三百人就能攻陷此关,到时候在塞内等待大族长的大军降临,一起把酒狂欢。
然而,他低估了这座关卡汉军的防守能力,首先对于军备就大出乎他的所料,按照之前所得情报,不是说只有弓而无弩,而且新兵是比老兵多的。结果着实在弩机的面子吃了苦头。
本以为能来展示一下他们古狼种姓的骁勇,结果却是啃了一块硬骨头。想到回去族长看到自己族人折损数十百人之多,还不知道怎么惩罚自己,心里就万分的窝火。
“李麻子,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活!”操着生硬的汉话,刀疤脸双刀左劈右砍和李初手中的长戟战成了一团。
李初心中一凛,这贼首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绰号的?还能说汉话,看来大有来头!
厮杀半响,双方五六百人死伤狼藉,替补的新兵也都已经全部加入战团,羌人的折损比之于汉军只会更多,然而哪怕是被砍断一条胳膊砍断一只手,悍勇的羌人仍然会扑上来用他们身上的任何可用的物品做武器,一直斗到奄奄一息为止。
和那刀疤脸的头领你来我往地斗了数刻,燧长李初心知情况危急,因为羌人是有后援的,按照斥候的说法,至少还有七八百的后续队伍。而虽然却敌燧的烽火已燃,但援军何时到达是没有定数的,毕竟任何一个亭塞都需要人驻守,能来支援的也只是少数。此时只能寄希望于边关郡县的郡兵能够看到警报及时来援了。
这样下去,野战己方是吃亏的。
意念一动,李初大吼一声:“撤军,刀兵断后,新兵先给老子撤。”
看到血污满脸的燧长,冲到他跟前的李辟赶紧将环首刀抛出,同时吼道:“燧长,接刀!”
李初长戟横扫半圈,隔开了刀疤脸的双刀,再用尽全力横推过去,那人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出两步,李初就地打了一滚,捡起被抛在地上的长刀。同时手一挥,督率着众人后退。
那羌人头领气急大吼道:“别走,有种的好好和老子打!”
李初一言不发,只是在路上看到有半死不活的羌人顺便补上几刀而已。
看到众人纷纷丢下敌人撤退,李辟当然不傻,赶紧跟着众人向城寨口跑去。
但此时已然晚了一步,五十步开外,大队的步骑已经隐约可见,骑士穿着明显和汉人不同的袍子,后续的羌人部队已经驰至战场。
领头的将领外形夸张,马儿在他那肥硕的体型下被衬托得格外瘦小。他面带阴笑,双手一举,后面的羌人骑士高举弩机对着战场中的众人扣动了机窍。
嗖嗖嗖,死亡之音已然奏响。
人数上的压制和汉军的疲惫,使现场完全呈现单方面的屠戮。
看到敌人的弩机,眼中带血的燧长李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哪怕是在大汉内郡,此种兵器也是管制的,普通百姓敢持有按律等于有罪。这是大汉帝国的战略制式武器。怎么这些羌贼手中会有呢?
来不及思考更多,举起手来疯狂吼道:“架盾,架盾。”
拿着长盾的汉人士卒还没来得及举起,就已经被密如雨丝的弩鏃射杀当场,有些还在向后跑的汉军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就被射速和力道极大的弩箭透心而过。
死亡的恐惧让李辟根本避无可避,抱头逃窜之时,举起一个羌人的死尸顶在头上,噗噗入肉之声不绝于耳,所幸的是他这世的这具身体力气极大,不至于被当场射倒。
左右环顾,听到的全是汉人的哀嚎。甚至也有部分羌人死于齐射之下。
果然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的族人更狠。对这些少数民族有足够认识的李辟自然不会指望着敌人的心慈手软。
两边山丘之上,好像也有敌人骑兵的包抄,黑夫等人的吼叫也能隐约听到,却敌燧的全部兵力都已经耗尽,现在,面对奔至面前的羌人,还能活得下去吗?
死,多么不甘心,刚刚穿越来到这个世界,可不是为了死在外族人的刀口之下啊!
噗嗤,一直急如流星的箭镞如毒龙般射到了李辟的大腿,他身子一歪,斜斜地倒在了尸堆之中,阵阵冲鼻的血腥味传到大脑。
远处,燧长李初也已经倒下,同住的伍卒李甲、张众、黑夫无一幸免。
这些为大汉死守边关,但求一活的朴实汉子心中早有觉悟,出生入死,这就是他娘的入死啊。也许是为了大汉的国威,也许是为了皇帝的威严。他们早晚会战死沙场,但却不会像历史上的名将一样能够青史留名,因为卑微到尘埃里的小卒,是不陪有姓名的。
想到很多,李辟眼前的场面渐渐模糊。
也许,没有办法了吧。
远处,一骑踏着满地横尸飞奔而来,但看不清那骑士的脸庞。接下来他的意识沉入了黑暗,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这样的:博士毕业了一定要找个够漂亮的妹子做老婆啊!
过了不知有多久,无边的黑暗退去了,眼前亮起了一盏如萤的油灯,意识如同潮水一般袭来,李辟发出了痛苦的低吟:“啊,这是到了奈何桥了吗?”
舔了舔干渴的嘴唇,李辟揉着眼道:“那也应该给碗孟婆汤了啊,我这都渴死了……”
眼前一只如玉素手,平端着一碗造型精致、错金雕饰的小卮,小卮中盛满了清水,伸到了他的面前。鼻尖闻到一阵似有还无的幽香,这是和后世的香水截然不同的味道,这种混合了各种草本植物清香的味道更为宜人。
顾不得那么多,李辟就着卮口喝了好几口水,稍稍缓解了焦灼的口渴。身体稍稍放松,但右腿的疼痛如针刺般袭来。强忍着不发一声,但他额头却汗如雨下。
“君体如何?是否要唤太医给君再换一换药?”一个在疼痛中的李辟听来飘渺无比,却又清丽无比的声音传入耳中。
李辟勉力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宫装丽人正跪在在自己身侧,丽人不施粉黛,梳着此时流行的椎髻,髻尾一直拖到肩部,双耳挂着一幅明亮小巧的耳珰。五官分明,眉目如画,看着李辟微微颌首,嘴角隐含笑意。
“没想到孟婆竟是如此美的汉代女子!”李辟低声呢喃道。
听到李辟低声说话,神态如痴如醉的样子,女子惊道:“何为孟婆?”
李辟一愣:“难道你不是奈何桥上的孟婆?给人喝汤的那位?”
女子听罢,掩口而笑道:“君说笑了,妾只知道渭河灞桥,却为曾听人讲过有甚奈何桥。而且妾也不姓孟。”
李辟听完,惊呆半晌,又狠狠捏了捏自己的大腿,直到感受到无比真实的疼痛,这才惊呼道:“我还活着?”
女子讶然点首。
“……”此时此景,李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