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皇帝的义女
是的,绿豆正是急着去找那躲在树上的姑娘,也就是伪装成面摊小姑娘的黄涟。
只可惜,昨日的面摊,今天就只见满座的客人,不见煮面的摊主。
“离开将军府后,那位郡主马上就到了城南的面摊。那时候面摊的摊主没在,郡主也没有停顿脚步,但是很明显是去找人的,而且离开面摊之后郡主的表情就变得很焦虑……”
是夜,书房里的柱身上都点起了灯,明亮了一屋子。
阿武规规矩矩地站在书台前五步之外,正原原本本地汇报着绿豆一日以来的行动,但见唐信石坐在书桌之后,双脚搁在桌上,凳子摇曳着双眼紧紧地合上,一直不发一语,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只好求助地看向在旁边依然打扮成含烟的唐无衣。
唐无衣轻轻地吹着杯中热茶,没有说话,只是眉一挑,示意阿武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郡主就在城里四处游走,也四处地打探着一位姑娘的下落,我问过药材店的老板、裁缝店的伙计,还有珍石斋的老板,他们都形容郡主打听的那位姑娘是一味嗜酒如命的姑娘,即使手上没拿着酒壶,也会带着散不去的酒气,又或者,身后会亦步亦趋地跟着一名很腼腆的男子……但因为郡主形容得比较抽象,所以他们都说没有印象,之后,郡主经过被官府贴了封条的客栈前,就默不作声地坐在台阶那里乘凉,直到日落西山才动身离开,而在半炷香前,郡主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将军府……”
发现唐信石总算张开了眼,阿武不禁一阵精神抖擞,但,等了又等,唐信石就是不说话。
正丧气,唐无衣漫不经心地开口:“看来,郡主在找那面摊的主人呢,阿武,你就派人去监视面摊,查一查那面摊的主人是何方神圣吧。”
“无衣大哥,其实我已经派了人去监视那面摊,但刚才属下回报,说面摊的主人一直没有去营生,等在那边的客人也早就散了。”
“买查出什么?”
“只知道那面摊本来是梧桐巷的一位老妪的营生,但老妪两个月前被出去跑商发了达的儿子接走了,于是面摊也凋空在那了,直到半个月前,忽然来了一对年轻的小夫妻,不知道使了什么门道,让衙门那边同意了他们继续经营那个小面摊。”
“具体是什么时候?”
唐无衣故意这么问,看向唐信石,果然被无声地横了一眼。
“说来也巧,根据探子回报,那对小夫妻开那面摊,正是我们从云南回来的那一天。”
“真是无巧不成书呢,咱们门主遇到郡主,也刚好是那一天吧?”
终于,唐信石离开了座位。
摇曳的凳子晃动了一阵,他人却已经走出了书房,阿武见了,本要追上去,却听唐无衣说道:“不急,还没轮到我们出场的份呢。”
仿佛唐信石脚步顿了顿,但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无衣大哥,你该不会是在挑衅将军吧?”
“所以,你家将军不是生气了吗?”
唐无衣笑着品茶,仿佛半点不在意。
因为,在意的该是唐信石。
最讨厌被骗、被背叛的他,一定会去找那个不成气候的小鬼问个明白。
本来就不存在任何羁绊的两人,之间的牵系也是最容易毁掉的。
这道理谁都明白,只是……
茶盅合上,唐无衣终究是不放心地尾随了去。
所谓一登龙门,身价百倍。
当了皇帝的义女,新册封的玉华郡主,甚至还被赐婚最受皇宠的护龙将军,身为未来的将军府主母,绿豆刚回到将军府的一刹,就被供奉……不,请进了挨近将军府主院青龙院旁边的朱雀院。
护龙将军府之大,绿豆早有心理准备,但到了朱雀院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孤陋寡闻。
这里,几乎是丫鬟们居住的院子的几十倍大。
装潢、布置更是奢华得叫她咋舌。
尤其朱雀,本就是四大神兽之一,浴火凤凰,所以进入朱雀院拱门的一刹,她就被那挤满了视野的红给淹没了——种满了红色植物的花圃,逾墙娇艳的红杏,沿着鹅卵碎石小径摆放的图腾石柱,柱身上是栩栩如生的朱雀浮雕,钩挂其上的却是迎风摇曳的红莲灯座。
走在前面的丫鬟,手里拿着长长的火把,小心翼翼地点着灯。
不一会,一条红艳璀璨的蜿蜒小路便呈现眼前,直通那唯一的建筑物。
风是微凉,入口处覆满了红纱的石屋,在红莲灯的辉映下显得谧静而庄严。
越发的接近里,听到了清脆悦耳的碰撞之声。
终于走进了那石屋,却也终于知道了如风铃般清脆的声音的真相,原来,入口之处除了挂着一缕又一缕的红纱帘子,帘子之后还有流苏般美丽的红石帘子。
那些红石,奇形怪状,互相碰撞之后真是声声悦耳。
“郡主,这边请。”
服侍她的丫鬟长得极为乖巧,但话不多。
绿豆不知道这丫鬟是要带她去哪里,只是一味地尾随。
从外面看来,这朱雀院的唯一石屋并不大,但进去以后,先是经过一条九曲走廊,然后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方别有洞天的院子。
瓜棚茶寮,自是怡人,而挂于百年老树上的秋千,虽然简陋却亦是自有一番味道。
让绿豆不期然地想起了位于山上的家,想起了小时候“天下第一美人”在院子里亲手给她们搭建的秋千,想起了自己与六名姐妹抢着去荡秋千的趣事。
恍惚间,已被带到了一间谧静却又偶尔水声潸潸的屋子。
依然是以红纱布置。
只见那丫鬟撩起纱帐,便见蒸汽廖然,她意外地走过去,原来在这屋子竟是沐浴之所,里面的浴池虽不大,却也比她的炕床要大上几分。
可……
这是要她沐浴吗?
“郡主,请沐浴,奴婢先去准备膳食,待会回来服侍。”
眼见着那丫鬟退出去,她不禁松了口气,虽听说过大户人家都有丫鬟伺候沐浴更衣,但要真有人看着她裸裎身体,她只怕连说话都不得要领。
尤其今日,从清晨时分开始就诸事不顺,先是昨日还纠缠着她要她同行的唐信石,今日莫名其妙地对她冷冷淡淡得仿佛陌路人,接着她就莫名其妙地成了皇帝的义女,圣旨上说她深得皇上之意,可她明明连皇帝是圆是瘦都不知道,何来其他?然后,就是四川之行取消了,她还莫名其妙地被冠上了未来将军夫人的头衔……天知道她的身上现在穿的还是将军府丫鬟的衣裳呢!
越想越觉得困,她漫不经心地拉开裹腰,把身上那套打着好几个补丁的丫鬟衣裙逐件剥落。
翠绿的领子在那嫩滑的肌肤上轻轻滑落,啪地落在纤细的脚踝边上。
随着那小小的脚丫踏入浴池,那长至大腿的乌黑秀发晃摆了一下,被腾着白烟的水面托起,又被那只小小的手心给漫不经心地拨弄到前面去,霎时裸露出意外细长性感的脖子。
水声潸潸。
当唐信石头脑发热地冲进来的一刹,因为刚好目睹了绿豆宽衣的这一幕,错失了开口叫住绿豆的时机。
然后,他就索性盘膝坐下,瞪着那暧昧在寥寥蒸汽之间的身影,等待着被发现。
该说她迟钝呢,还是她很有心计?
他冲进来动静那么大,她居然完全没有察觉!
反倒是他坐在这里,一个劲地胡思乱想着她的动机,唐无衣的危言耸听,阿武对于她这一日的巨细无遗的行踪报告,皇帝那道圣旨的企图,乃至于他自己到底想要问出什么,得到什么结论,他都乱得一塌糊涂。
这种被牵着鼻子走无法驾驭的情况,使得他越想越恼,可她呢,还背对着他舒舒服服地泡在热水之中,不时地哼着不算悦耳又不算刺耳的调子……
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他才错愕地回头,就见一名丫鬟手里抱着干净的替换衣服站在门外,错愕地瞪着光明正大地坐在浴池边上的他。
他记得这个丫鬟,因为这丫鬟经常就跟在管家身边,是个挺机灵的家伙,叫语彤。所以他把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别叫,并伸手要接过她手里的衣服,打算把她打发掉,但……
“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就像全世界都要跟他作对似的!
他要这丫鬟噤声,这丫鬟还生怕没人知道他在这里似的,很用力地问出来。
反射地转过头去,他当即对上了绿豆那双乌溜溜的大眼。
“我有事找你,赶快把衣服穿一穿!”
第一次,唐信石在女人面前落荒而逃,而且是在两个女人面前!
而绿豆的脸色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望着唐信石跑出去的狼狈身影,一直很纳闷地沉入水中,一双小手紧紧地搂抱住自己坦逞的肌肤,懊恼着自己的迟钝,懊恼着居然被看了个光光的,更懊恼着他不知道来了多久却不叫她……
其实,她懊恼的事情还有许多呢,而始作俑者就是那个叫唐信石的混蛋!
越想越气。
就连鼻子喷出的气泡,也带着纳闷的声音,不过,眼见着那名被指派过来伺候她的丫鬟捧着干净的衫裙在池边蹲下,她腼腆地从水里走出来,在那名丫鬟的帮助下心不在焉地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不过,待腰间的带子系好,她回神,错愕地看着自己身上的那套衣服。
“郡主,请,大人在等着你呢。”
错觉吗?她怎么觉得那名丫鬟在跟她眨了下眼?
冲出浴室后,唐信石是直奔苍翠的老树之下的。
明明已经跑出浴室,可是,却觉得空气依然很闷热,或者其实是他自己觉得热吧,再怎么扇动襟子,风再怎么跑进胸膛,他还是觉得口干舌燥,一颗心乱跳着。
尤其当身后响起了那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时,他居然紧张到掰下了一块树皮来!
而最该死的是,转过头去看她,果真看到了她的目光流连在他手上的树皮之上,他赶紧丢掉,负手在后并背对她,摆出一副他看起来很深奥莫测的嘴脸来。
可,这仰头四十五度里,除了无聊的树叶还是无聊的树叶,即使要装深沉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而身后的小鬼也一直不说话,最后,是他按捺不住满腔的疑惑,转了过来,“听说你今天……”
然后,他张嘴结舌在那,因为看到她的打扮所以忘掉了自己想说什么——
认识她以来,不是看她穿着男装,就是看她被他欺负地穿上了完全不合身的店小二装束,再不然就是穿着他早就感到很审美疲劳的将军府的丫鬟衫裙……
可这会?
她穿的是京师时下最流行的广领轻纱流仙裙。
这种衫裙,是在晚唐女服的基础上略作调整的,尤其适合体态娇小的姑娘,那高束的艳红腰带捆着银线花边,比一般的束腰要高,几近胸腺以下,下面的裙摆部分,更是以百褶荷花裙荡漾出飘逸之感,这样既可突出女性柔软的胸部曲线,也在视觉上弥补了身材矮小的姑娘们在身高上的缺陷,而那件轻纱罩衫间或以银线点缀,飘逸又贵气,亦更突出了娇小玲珑的身材的可爱……
再瞧她现在的一头秀发。
没有刻意去整理,犹带半湿,只是简单地用脆嫩如新叶的发带挽在脑后,成十字蝴蝶结,竟使得那张本来平平无奇又稚嫩不见妩媚的小脸,徒增了几分沐浴后的……性感。
她很明显是才穿好了衣服就赶过来的。
所以脸上薄汗点点,甚至还徐徐地从脸颊凝聚到了桃子般的下巴,又无声地滴落,还碰巧地落到了那件此刻看来格外引人注目的绣着幽谷净兰的肚兜里。
害得他喉间的鼓胀忍不住上下震动了一下,亦害得他一时想入非非,不由得推测那滴滑入了肚兜里的汗是被肚兜的绸子布料给吸了去,还是一直顺延着什么曲线弧度继续……
“喂,唐信石,我今天怎么了?”
蓦地,一张笑脸凑过来,纠结又天真地仰望他。
半湿的发随着她双手负后的仰头动作,更紧紧地贴落在那平常看起来并不怎么高耸但此刻却立体得甚是可爱的胸腺上。
他狼狈地转过身去,双手叉腰,又觉得不妥地改为双手抱臂,“没,听说你特意跑到那个小面摊去了,是去干什么?”
靠,他干吗狼狈?他干吗做贼心虚,他不过就是犯了天下男人都很容易犯的好色而已嘛!想到这里,他又霍地转身面对她,可她显然没料到他这一举动,竟被吓得低呼了声,双手紧紧地摁在那急剧起伏的胸前。
好一个……聊胜于无的波澜壮阔啊……
他悲哀地再次转身,抱树就撞,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他不是来给她诱惑的!
这矮冬瓜……不,这小鬼……不,这女的……不,这小妖精!
平常穿得那么的密不透风,今日居然给他卖弄风情,又不是身材很好,但……凭什么换件衣服就那么的秀色可餐啊!
而绿豆嘛……
她本来是纠结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的!可思前想后就觉得他今天的不对劲是因为她的有所隐瞒,而且这个问题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问她了,她也不想再骗他,但又不想因为在意他而暴露了黄涟的行藏。
现在是怎么了嘛!烦恼的人该是她,凭什么是他撞树呀?
可,更恼人的是这撞树的家伙猛地停了下来,就阴阳怪气地回眸瞪她,双手还抱着树呢!一个神气抖抖霸气到不行的男人呢,居然给她端出这种委屈的小可怜状来无声控告,末了还说:“我都撞树了,你就是想看着我死对不对,干吗不拉住我?”
问题是她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撞树啊?
见她不说话,他居然就一直一直地无声控告地看过来,她实在是……
“唐信石,你……”
“你还叫我唐信石!还有,你完全不笑!”
她才开口呢他就打断,她……脾气很好,于是,她试着微笑配合:“唐……”
问题是,唐信石不叫唐信石,那要叫什么啊?
而就在她嘴角抽搐着的时候,忽然见他阴阳怪气地抱着自己的双臂,眉一沉,靠树而立,提起的左脚,仿佛迁怒地往树干上一踩,就听那可怜的老树一阵摇晃,刹那落英缤纷……包括了那幼细得恶心的白色小虫!
可她要逃出这虫雨,却让他快一步扯住,还霸道地把她困锁在自己和树之间。
小虫小虫一直下,可怜她越是挣扎越是被他困死,一脸的惊惶失措就像是被老虎逼得无处可逃的小兔子,他就说嘛,女人都怕虫,但,没想到他还什么都不做呢,她就停了挣扎,很主动地拉住了他的襟子,把小脸往前一送。
他唇角飞扬,闭上双眼等待她的香唇,可……
这等了又等,唯有胸前一闷,他错愕地低头,看着那紧紧埋在他胸前的小脑袋——原来她并不是要献吻求饶,她只是要躲虫!
该死的女人都怕虫!
一阵纳闷,他本欲逼她就范,偏偏一个声音这个时候凉凉地在旁响起:“门主,不先去洗个澡吗?”
是唐无衣!
他循声看去,只见唐无衣一脸摸不着情绪地站在树外,看那表情,仿佛极为不屑他所做的一切,那腔调更是带着厌烦:“郡主毕竟是皇上的义女,要传出去在将军府因为被虫咬而不能出门,对皇上那边可说不过去。”
这分明是挑衅。
天知道这唐无衣最近是怎么了,老是挑剔他、挑衅他,就见不得他心情好吗?
“你,语彤是吧?还不带郡主去沐浴更衣?”
这会他都没有发号命令呢,这唐无衣就给他越俎代庖地指着那个不知道在旁边看戏看了多久的小丫鬟,驱使那小丫鬟过来把绿豆带走。
唐无衣与他一同长大,难道还不明白他最见不得别人对他的事情诸多管辖吗?
眼见着那个叫语彤的小丫鬟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他索性一把拉住那早就蠢蠢欲动要推开他的小手,“你,去拿干净的衣服过来,包括我的。”
“为什么包括你的?”
比唐无衣更快的,绿豆问出了惊骇来。
“还有,告诉阿武守着朱雀院,不许任何人进来,除了拿衣服的你,听懂了没有?”
“唐信石,你到底想……”
懒得说太多,他直接捂住绿豆那惴惴不安的小嘴,不过看着她惊惶失措的小脸,他忍不住恶劣地眨了个眼,当着唐无衣铁青的脸,完全没有预兆地就把绿豆给拦腰抱起,直奔向那红纱翻飞,水声潸潸的屋子。
唯有绿豆焦急的惊呼遥遥传来:“唐信石,你这个疯子……”
然后,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不难想象,是为何而止。
叫语彤的小丫鬟掩目垂眸低着脑袋,一双眼睛尴尬莫名地望着犹是含烟打扮的唐无衣。
“含烟姑娘,这……”
“还不去拿干净的替换衣服,是要你家将军着凉?”
果然是将军啊……
“那含烟姑娘您……”
“我这就走。”
居然连个小小丫鬟都来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