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随吕师兄进宫面见晋王,晋王一见到我,当场屏去左右,道:“仲行先生年少有为,不愧与吕相师出同门,杜老先生的弟子果然个个不凡。”
我虽也爱听好话,却不喜欢客套,只回道:“不敢当大王谬赞,大王召见,不知有何见教?”
晋王呵呵一笑道:“先生过谦了,应当是寡人要请教于先生才是。”
“草民知无不言。”话一出口,心中略觉失妥,自己似乎有些狂妄了。
晋王倒并不在意,道:“先生不必拘谨,昨晚神族既已颁下平等之令,先生但与寡人你我相称便是。”想不到晋王倒也放得开,果然有几分明主之风,只是他仍以”寡人”自称,虽是习性,必也有一些言不由衷。
我道:“大王可是为神权干政之事烦恼么?”
晋王点头道:“先生果然目光如炬,一语中的,如今天下臣民尽奉神殿,国将不国,寡人正为此忧恼,不知生先可有挽救之策?”晋王的心事但凡是个人都知道,可他口口奉承,做为王者能如此礼下于人,也足见诚心,我也不禁高看他一眼。
我寻思良久,回道:“神殿釜底抽薪,使民心所向,令大王只能依附于它,才保得住名望地位,否则必为万民所弃,可大王若依附于它,又必将丧失权柄受制于人,晋国不久之后将不再是大王的晋国。”
“先先洞若观火,形势正是如此,不知可有对策?”
“要想对策,需先得知神殿的权势从何而来,方能有的放失。按臣愚见,神殿干涉政权,只在近十余年,其不杀一人,不灭一国,不费一兵一卒,而一发不可阻挡,却只在这三四年,此乃信仰之力也。”
“信仰之力?敢问何解?”
“信仰之力实乃天下人之信念依赖所在,最能聚拢人心,不论军权,政权,只怕都难撄其锋。而天下万民对神族的依赖,根本上却只是一种惰性,这与原来晋国臣民对大王的依赖相差仿佛,但却更要根深蒂固,盖因在民众眼中神族比大王更要至高无上,更能让他们寄托一切。”
晋王点点头,又问道:“这信仰之力真的无法相抗吗?”
“神殿的威望厚积薄发,经营多年,为的就是今日,大王要与神殿分庭抗礼,臣却有上中下三策,只是都须先顺从民意,舍弃些许权益以为权宜,然后方可再图,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晋王道:“先生高才,寡人一筹莫展,先生却还有三策。先生既有良策,但说无妨,若教寡人不受人制肘,区区名利何足道哉!”
我道:“这下策,神殿颁下三条律令,而大王既不能与之争锋,便不如顺水推舟,在神殿行事之前,先照他的意思将事做了,且要做得比他更得人心。”
晋王沉吟一番,疑惑道:“恕寡人愚钝,不知此计有何效用?”
我微微一笑道:“比如兴办学校,大王亲自给平民授课讲学,一来教化万民,二来选拔人才,正合神族的谕令。虽不能重掌人事任命之权,但大王多选优秀的弟子到自己门下,今后那些弟子任职,还是要念大王的恩情。又如,借用神族的谕令收回诸大夫封地,分发给有功劳有才干的能人贤士,同样可以掌握人心,反正那些领地迟早也会落在神殿手中,何不趁早慷他人之慨?”
晋王道:“此计确实高妙,但正如仲行先生所说,此计就算能行,还是处于下风,只是权宜之策。不知中上两策如何?”
看来晋王还是不满足于委曲求全的,但也可以理解,我只得再道:“臣方才已说过,若要彻底挽回局势,只能从民众的信仰入手,此非一朝一夕之功。说句不中听的话,不知大王是否还有这个机会。”
晋王似乎意识到我的感觉,转口道:“神教此番以雷霆之势夺权,确是大势所趋,难有胜机,寡人只求能得知其中道理缘由,其余也只能听天由命了,还望先生不吝指教。”
晋王的语气几乎已是恳求了,我心下不忍,想了一想,上次在大水瀑冒出来的念头又闪现了出来,我努力理清思路,才道:“这中策,说得难听点就是同流合污。神殿虽尽得天下民心,但民众真正信任的不是神殿而是神族,而神殿的教义虽秉承神谕,有许多细末教理却是教众自己臆想的无稽之论,经不起推敲,只要我们能提出上合神谕,又更合情理,更得民心的教义,便能是从神殿中另辟出一个派系,而后方能名正言顺地与其它派系相抗,从中或可逆转形势,至少也能从神殿手中分得一杯羹。”
吕师兄咦了一声道:“子骞你是说……干脆主动将政权并入神殿,再从神殿中谋取一个派系?嗯,同流合污这词虽然难听,但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最有可能成功的,你可真能想啊,这可真是同流合污……哦不,从善如流,哈哈哈!”
“我明白了,这正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先生果然高见。”晋王听到此处,重重点了下头,然后略带兴奋地问道:“那上策能否见教?”
这个我倒是早已想好,当下毫不犹豫道:“上策便是揭开神族的真面目,若神族当真无所不能,亲爱万民,我等便是当他的顺民也无妨。可若是他们别有所图,又或德能不配其位,那便教天下万民不再对神族顶礼膜拜,天下权柄自可重新归位。”
此言一出,只见晋王身躯一震,脸色大变,就连吕师兄也吃惊不小,两人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接着说道:“不过此计要行,还需前两计成功,才有机会从中图谋。”
面前两人这才回过神来,晋王叹道:“仲行先生所言想必这就是杜老先生的志向吧,杜老的境界果然是高山仰止,寡人难望项背。如此说来,眼下最紧要之事,便是自立派系,在神殿中获得一席之地了?”
我点头道:“不过如今神殿已握天下权柄,各国教派必将统合为一,必须在此之前分立一派,否则等各派合拢,便难以撼动它的教义了。不过如此一来,非要先入神殿不可,想想心中还真有些抵触。”
吕师兄道:“此事若行,功名利禄皆可弃,一个名义,却有什么放不下的。倒是此计还有个难缠的阻碍要过。”
晋王道:“吕相说的是姜宗伯吧?”
“不错,姜令师兼任无野神殿的主教,实则地位不下于大主教,神殿此番圣会,他的做为不小。”
晋王叹道:“也是寡人轻视了神殿,才由他做为。”
吕师兄道:“大王也不必自责,以神族之威,此事任谁也难以相抗。既已如此,我们便想个计策调开姜令师,只需他不在晋国,子骞的计策才能得以实行,此事便交于我,大王不必挂怀。”
“杜先生竟能教出像两位如此高明的弟子,果然名下不虚啊!”晋王此番却比见面时的客套诚挚得多了。
晋王夸的既是老师,我也不好用客套话谦虚,只道:“大王且莫欣喜,自立教派,绝非易事,这新教义既需主张鲜明,又不能太过偏离原先教义,既需旗帜鲜明,又不能令神殿疑心,只怕还需仔细计议。因此一面还需与神殿争夺权柄,以拖延合教之期。”
晋王正色道:“仲行先生说得是,恕姬庭愚昧,此事唯有拜托二位了,若有幸成功,必不相忘。”
听得晋王以姓名自称,吕师兄忙道:“大王言重了,我师兄弟二人既与大王志同道合,必将鼎力相助,绝无它心。”
回到相府门前,吕师兄道:“子骞啊,我都想不到你竟然能想到这种主意,真是令愚兄也刮目相看。”
“师兄你就别夸我了。”我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有些话只是你是借我的口来说的。”
吕师兄摇头道:“不不,我真没有你想得那么远,前边那条中下策确是与我不谋而合,但你所言上策,我也颇感意外。更想不到的是,你将前两策做为拖延神殿合派的缓兵之计,我原本只是想让你在晋王面前展现才学而己,也不指望这些计策有什么实际用处。不过,你出的这个主意是为了老师吧?”
我呵呵一笑道:“呵呵,这都被师兄看出来了!那你还敢对晋王说我们绝无他心?”
“废话,你说要重整一套教义,自然会用到老师的无过之论。我要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岂不是太欺世盗名了。不过你可把我坑了,你说老师和晋王,我更该忠于谁呢?”
“你说呢?反正又不冲突,至少目前不会。”我道:“不过说来也奇怪!我想来想去,觉得神殿这番号令,倒是与老师的天下大同是志同道合的,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我和你有相同的感觉,可能是太突然了吧,将我们原本的期待都打乱了,还有神殿的形势过于张扬虚浮,不合情理处甚多。你献的这条计策毕竟还是好计,只是实施起来,还很多变数。”
“老师,师伯,你们说的是什么好计啊?”原来君傲正在门内等我,听我二人说话,连忙来问,这孩子如今对我十分依恋,倒是令我有些动容。
虽说此事不可张扬,但君傲是我弟子,不好瞒他什么,我便边走边将自己给晋王出的计策讲了一遍,君傲也听不太懂,只是道:“要是祁国也能这样就好了。”
君若为了不使祁国分裂,将君傲带了出来,却不知道君傲自己怎么想,于是问道:“君傲,若有朝一日你成了一国之君,我要你放下权柄,为天下计,你将如何处置?”
君傲想了想道:“老师,如果能让天下成为我所愿的天下,我定愿放下任何权柄,就算不做大王也行!”
“好,你若真能这么想,不愧是我弟子!”虽然这个答案令我十分欣慰,但君傲毕竟是个孩子,没什么功利之心,长大后得失多了,只怕未必放得下自己的权位,但我也只能这么说。
君傲道:“老师,姐姐有事要跟你说。”